随随微微一沉，皇帝一见面又赐田宅庄园又她加官，必定不知恩图报么简单。

皇帝暗暗观察萧泠的神『色』，发现年轻将领脸上非但不出丝毫得意忘形的迹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

他中不由暗暗叹息，若子有她一半的沉稳和警醒，他也可以放把江山交他，不至于走到如今步田地。

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散官阶，加赐功勋卓着的重臣，萧晏也四十多岁时才加官，而萧泠才二十多岁已位极人臣，虽然救驾有功，也有些过了。

他的口吻也似寻常长辈一般，慈蔼平和，循循善诱。

随随没有否认，到了时候，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她干脆地承认道：“陛下英明，末将次入京的确为了故子之事。”

皇帝道：“朕的两处宅邸田庄, 一处在大宁坊, 一处在城南郊外，虽偏狭简陋，庶几可供萧卿入京时落脚之用, 总比驿馆舒适一些。”

偏狭简陋自谦词，大宁坊距蓬莱宫不过一坊之地，坊中皆贵臣王公的宅邸，那里的宅地有钱也买不到。

随随忙行礼道：“陛下言重，末将救驾不及时，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摆摆手：“萧卿大义，不必过谦……”

皇帝叹息道：“难为你过了么多年还事耿耿于怀。”

随随道：“故子待末将情深意重，末将以为报，能略尽微劳。”

她不等皇帝说话，接着道：“末将恳请陛下将子谋逆案、秋狝行刺齐王案与谋害故子一案交有司审理，还亡者一个公道。”

皇帝脸『色』微变，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论罪当诛，朕不会包庇逆子。”

随随知道后面必定有个“不过”等着。

果然，皇帝接着道：“不过烨儿之事已过去多年，旧事重提徒劳益，会令亲者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他顿了顿道：“皇后至今不知烨儿的因与桓熔有关，若知道他们同胞手足相残，恐怕受不了个打击。既然罪人注定伏诛，又何必揭开当年的就疮疤？请你在烨儿的份上，就放手吧……”

随随垂着眼帘默然语，高广的大殿中寂然声，有帐角的玉铃叮当作响。

几乎她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良久，她终躬身一礼：“末将恳请陛下还故子一个公道。”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若烨儿泉下有知，一定也不愿见到母亲再为他哀恸神伤……”

随随抬起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皇帝苍老的面容：“陛下究竟担皇后娘娘哀恸神伤，还担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故子的谁，还替凶手遮掩隐瞒？”

皇帝神『色』一凛：“放肆！”

“萧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他的脸『色』似暴雨将至的天空，“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那番话，朕可以治你个大不敬罪？”

随随道：“末将惶恐。”

话虽如说，她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丝毫不见惶恐畏惧之『色』。

皇帝阴沉着脸凝视她许久：“朕本不需同你商量。”

随随下拜道：“求陛下还景初一个公道，末将粉骨碎身亦怨言。”

乍然听见长子的表字，皇帝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勉强支撑着的身体像暴雨中的土山一样倾颓下来，脸上的愠『色』渐渐褪去，浑浊的双眼中泪光隐现。

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朕不起大郎，朕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皇后悲痛欲绝，那段时间二郎她仅有的慰藉……”

随随冷冷地着他，默然不语地听他为自己找借口，他替二子遮掩，不过因为当时多方考虑，二子更适合当子罢了，桓烨的，究竟有没有他的纵容甚至引导呢？在他提出让出储位的时候，皇帝或许已经长子大失所望，开始考虑另立储君了。

随随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不再说话，垂眸望着自己干枯的双手，半晌，他抬起眼来，着随随道：“朕答应你，将桓熔交大理寺和御史台秉公审理，朕不会『插』手。”

随随下拜道：“末将叩谢陛下成全。”

皇帝又道：“你和三郎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随随并不惊讶，他们的事算不得多机密，有查，很容易查到，即皇帝原先不知道，子事败后也一定会把她和桓烨拖下水。

她抿了抿唇道：“事与齐王殿下涉，殿下末将的身份一所知。”

皇帝颔首：“朕知道。”

他深深地了她一眼：“朕总共得三个嫡子，三郎以下的六郎、七郎年纪也小。”

随随明白他的意思，子被废杀之后，桓煊当仁不让的储君。

皇帝又道：“三郎和大郎不一样。”

随随的脊背一僵。

皇帝接着道：“大郎本闲云野鹤的『性』子，他当初虽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弃储位，但也他之所向，他温和仁善，与世争，储位于他而言从来都负累。三郎不一样，因为一些缘故，皇后待他并不亲近，我忙于政务，也鲜少过问他的事，阮后爱静，不喜小儿在旁烦扰，他能长成现在模样，凭的全自己的气，他有抱负有志向的。”

他顿了顿，直视着随随的双眼道：“孩子走到一步不容易。朕的意思，萧卿可明白？”

随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桓煊时候或许会因为求不得而不甘，甚至为了她头脑一热连到手的储位都往外推，但得偿所愿后难保不会后悔。

何况她也没有与他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她毫不犹豫道：“末将一定尽竭力辅佐陛下与齐王殿下。”

皇帝见她眼神磊落坦然，才点点头道：“那朕放了。”

他『揉』了『揉』额头道：“说了几句话，又有些乏了。”

随随即起身行礼告退。

从宫中出来，她径直回了都亭驿。到得驿馆，她屏退了侍从，关上房门，从箱笼里取出个狭长的檀木盒。

赏梅宴那日入宫谒见，皇后交她的《『药』师经》，她带回来后将它放在箱底，一直没有打开。

她打开匣子，取出经卷，抽开丝绦，小翼翼地展开。

她轻轻摩挲着一行行金字，绢帛触手微凉，散发着淡淡的沉檀香气。

随随一书迹知卷经并非桓烨所写，但字迹隽秀而内具筋骨，抄经之人笔字不在桓烨之下。皇后说故子爱物，大约哪位书家或名僧的手笔。

她并不信佛，知道自己杀孽重，也从不向神佛寻求慰藉。

可时一字一句默默读着桓烨留下的经卷，像驱散头的不安。

皇帝说的话也不道理，当年的真相犹如一柄利剑，一旦公之于众，必定会伤到他敬重爱戴的母亲。

她执意求一个样的结果，到底为了他还为了自己中的执念？

她翻来覆去地将经卷读了几遍，可经中不会有答案，逝者也不会她答案。

随随静静地坐在案前直至日落，余晖照到经书上，微尘在光中缓缓沉浮，最后夕阳也褪去，屋子被暮『色』沉沉笼罩，外头传来竹竿敲击铜钩的声音——驿仆在廊下点灯。

随随捏了捏眉，将经书小翼翼地卷起来，收回檀木盒子里。

就在时，帘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大将军，程公子求见。”

随随把檀木盒放回箱底，才道：“请他去堂中坐。”

先前桓煊受伤昏『迷』，她一直在正觉寺中守着，待他醒后，她回驿站小睡了两个时辰，跟着宫中来使去东内觐见，一直暇理会程徵的事，正想抽个时间叫他过来说话，不想他自己来了。

随随走到堂中，程徵起身行礼：“属下参见大将军。”

随随道：“程公子请坐。”又让侍从奉茶。

程徵见她如礼遇，不由微微一沉，齐王受伤他难辞其咎，若她还将他当作下属，必定会严厉谴责，甚至惩处，她样客气地待他，不打算留他了。

他垂下头，又施一礼：“属下不自量力，连累齐王殿下受伤，请大将军责罚。”

随随道：“程公子言重了，你并未入我幕府，我座上宾客，岂有责罚客人之理。”

顿了顿道：“出手相救的齐王殿下，谢，也该谢他。”

程徵默然低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在下知错。”

侍从端了茶床茶具来，随随撩起袖子替他斟了杯茶：“程公子有何打算？若想留在京中考进士科举，在下可略尽绵薄之力。”

她说着从案头拿起一个匣子，打开盖子，满满一匣子金锭和两封荐书。

随随道：“请程公子笑纳。”

程徵将盒子往前推了推：“程某受之有愧。”

顿了顿道：“程某打算四处游历游历，大好河山，开阔眼界胸襟，两年后再回京赴举。”

随随点点头：“程公子若来魏博，定来寒舍一叙。”

说着将两封荐书从匣子里取出来，把匣子推回到他面前，笑道：“区区盘缠之费，望程公子笑纳。”

程徵沉默良久，拜谢道：“多谢大将军赏赐。”

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用不着将话说透说尽，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上元夜她明确告诉他不能去勤政务本楼附近，可他还去了，即因为关她，一个违抗命令并且因为私情影响判断的下属，她都不会再留。

随随道：“祝程公子前程似锦。”

程徵再拜答谢，退了出去，没有带走那匣金子。

随随也料到他多半不会收，轻轻叹了口气，命侍从将那匣金子收回橱中。

皇帝卧病在床，在御榻上接见她, 他披着明黄衣袍, 靠坐在一堆织锦被褥和隐囊中，『露』出蜡黄干枯的脸和手, 像鲜花丛中埋着一截枯木, 上元节那场刺杀他的打击不可谓不重，本就病骨支离, 会儿更如风中残烛。

皇帝道：“朕的一点意，萧卿切莫推辞。”

顿了顿又道：“另外朕已经与宰相商议好，与卿加开府仪同三司，中书门下已在拟诏书，还需再等几日。”

皇帝道：“眼下里没有旁人，你我不必叙君臣之礼，我以你父亲当年好友的身份，和烨儿父亲的身份请托你。”

随随头一凛，已猜到了他说么，她微微垂下眼帘。

皇帝道：“我本来不知你番特地入京为了么，如今大致猜到了，为烨儿当年的事，不？”

随随道：“末将愧不敢当。”

他说着向中官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有内侍捧了几卷帛书来。

变化最大的他的眼神，随随记得元旦大朝时见到皇帝，他的双眼仍旧精光慑人, 眼下像鱼目一般晦暗，和屋子一样透着昏沉沉的气。

随随不觉有些恍惚, 定了定神上前行礼：“末将拜见陛下。”

皇帝的寝殿中锦帷沉沉, 龙涎香的烟气里夹杂着『药』味在殿中弥漫，随随一走进殿中，从正午走进了黄昏。

皇帝微微颔首：“萧卿免礼。”

他示意中官赐坐，注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今日请萧卿入宫, 其一感谢萧卿救命之恩。”

随随耐地等待着下，皇帝沉默有时，终于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中官和宫人，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萧卿成全。”

随随目光微动：“陛下言重，陛下尽管吩咐，末将有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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