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柔心想，本是好生无趣的话经长姐口齿一转，便是锦言绣语，灿若生花。

“我不起来，”膝盖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柔心垂首，不去看眼前的手掌。

沈皦玉手掌虚虚搭在柔心臂上，拖她不起。

长姐话音温和如风，内室许久未燃香，唯一好闻从她身上散发，是药味。悄无声息映入肌肤，深入肺腑。

沈家家规森严，自她来沈府，大小祸事不断，连犯家规数十条，数次偷翻府墙，不顾礼仪，殴打奴仆……

此时想来，一桩桩件件烦人的头疼。

沈皦玉提起裙，蹲在柔心旁边，浅浅一笑，“怎么，不想看见我？”

“才不是。”柔心急忙辩解，回她方才的话，“以前后悔过，活着太痛苦，人这一生被七情六欲牵绊，挣不开，躲不掉。我不想……让长姐去……不想让您白白在人间遭受苦难。”

长姐……

湿寒凉意顺着膝盖爬上来，柔心浑身冰凉，看到朝自己款款走来的人，一眼温泉隐隐从身体某个角落涌起。

偏偏，小姐仿佛事不关己，“缙云啊，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错。谁以前不曾犯过浑呢？”

沈皦玉轻轻说着，言语不容反驳，索性蹲在柔心身边，拿出丝帕，轻轻收去她眼角落出泪珠，“你回来了，我不晓得多高兴。再相见，是开心之事，不必太过苛刻了。李家的事长姐已派人去打点，不会查到你。”

柔心一惊，抬头看她，“为什么要打点，查到我又如何，左不过他家寿数已近。”

柔心紧紧咬住下唇，手臂垂下，指尖悄然拢住衣摆，慢慢攥紧，“长姐，跟我走，我们去江南水乡，一辈子都在一起……”

沈皦玉一反以前，摇了摇头，“你还小，不要轻易说一辈子。现在时机未到，李家暂时是个好的居处，不想折腾了。”

脑袋‘嗡’得一声，柔心小脸憋得通红，“现在不是什么时候是！”

憋闷、不甘、委屈一涌而上，她此时抑制不住自己，背脊忍不住颤抖，掩不住铺天盖地袭来的落寞。为何，会是这样子，世间万物为何独独不让我如意！

脑袋被人轻轻拢住，往身边一贴。外面起风了，连风也欺人，此处最寂寥，偏风声最大，吹得人耳朵疼。

“好柔心，万事都要是一步一步前去，不可急于一时。”沈皦玉耐心说着，缓慢轻柔地将柔心安定下来，“无论何时，长姐都在此处，等你归期。”

平生初次，柔心有些不满长姐着来回话语，总是与自己兜圈子。

“……不想等，就跟我走不好吗？”柔心看着她，慢了些才反应过来长姐的话，“我如今有能力，足以抵衡沈家，大夫人不会拿您怎么样的，再不济，还有王爷师父，我在南蜀还认识了小赵王……”

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沈皦玉只是轻微摇首，否然她。

柔心忽然觉得无助，护不住长姐，一紧张，手去抓沈皦玉的手，喉咙吐字艰难，“长、姐，信、我、啊……”

并非沈皦玉不信，手腕被这小丫头拿住，力道很大，她亦不难受，只是徒生伤悲。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孽，以至今生不得安宁，平白拖无辜之人入局。

“长姐信你的，柔心。沈氏百年，我既姓沈，便不能放任不管。当年也并非因为你我才嫁去李府，而是长姐本就要为沈府出力，家族既有用到我的地方，使命在身，便无理由推辞。”

这话犹如千钧分量，悬在柔心肩上。

半晌，她忽地弯下腰，从沈皦玉怀里退出来，整个人似紧绷的一根弦，不能轻易触碰。

她站起身就往外冲，缙云愣了下旋即去追，便被沈皦玉抬臂拦住，“不必追，让她自己冷静冷静，也该大了，我能教她的事不多，便只能告诉她不能去碰疯癫之人。”

一出屋，外头风吹得人喘息不过。

柔心身影方走出邵琅院，后脚，数多奴婢手中提着东西，鱼贯而入。

数不清的珍宝绸缎，数箱奇珍古玩诗词字画将院子填满。邵琅院一时恢复往日热闹，这热闹透着琢怪意。

李月贪污一事虽上报朝廷，但须得层层往上，皇帝稳坐朝堂，眼观四海，耳听八荒，即便其中哪位大臣途中想拦，最后还是会有两份奏章呈上龙案。

若皇帝有心惩戒李家，李家人怕早去黄泉下奈何界了。

偏帝王之术，琢磨不透。

沈晏跪在立政殿前。

深秋寂寥，就算皇宫也不能躲过。皇帝不过而立，城府却似深潭，丽妃丽容美貌，纤细葱白端上第二杯茶盏，“皇上？”

明黄黄袍上金线绣九龙，威严凌凌，长袍落在地上，丽妃立在一旁，揣测不安。

茶方拿给他，丽妃不知心慌还是如何，盏落空两人缝隙，摔在地上。

“这……”丽妃猛得当头一棒，心下咯噔，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臣妾失仪，请皇上赎罪。”

茶盏在龙袍上一拐，刚好打湿龙目，价值连城的昆山紫玉落地声清脆悦耳，殿内寂静非常。

半晌，皇帝一笑，丽妃吓得薄肩一颤，皇帝却起身，嗓音温和，“是朕没拿稳罢了，起来吧。朕近日有些累，忙里偷闲偏好你这一口茶。”

丽妃惶恐被皇帝这话轻轻抚去，抬首莞尔一笑，道句多谢皇上。

往后一推，立即有婢女往前收拾残地，皇帝也没了兴致再留，同她说了两句话便摆驾离去。

等到人一走，丽妃立即接过婢女递来湿帕，嫌恶地擦去皇帝方才触碰的肌肤，“狗东西，心里烦只管去找别人就是，每回来折腾我。”

皇帝方才用过的一套茶盏被吩咐打碎，连他坐过的绣垫一并拿去烧了。

也站得有些久，腿脚泛酸，丽妃秀眉微蹙，搭着婢女的手坐下，问道，“大哥是为李家之事而来？”

婢女小心点头，“这两日大公子下朝后便在立政殿前跪着了，如今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说李府拿银子买卖官，还闹出人命。二小姐的夫郎求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去求大公子……”

丽妃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浅抿一口，不免冷笑，“倒是难为大哥这个孝子了。”

家中姊妹多，偏宠二姐沈皦玉，如今还忍得下李府惹下的腌臜事。

她手一扬，呼出娇气，阖目预睡，“由着他们去，只要不求到本宫面前，便不管。”

如今后宫，丽妃独得盛宠，膝下有两名皇子，母族又是百年沈家。

偏是个冷美人，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凭什要在意一个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变心的男人。

丽妃慵懒躺在贵妃榻上，她从也不觉得深宫寂寞。自己已有膝下有子嗣，手段也不是没有，等狗皇帝一死，自己就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人生一世，金银富贵也不过如此罢。

不过，今日好似有什么不对头，隐隐觉得少了什么。

快要入睡时，才猛然想起，尚仪局来送华裳的小宫女这两日怎没来了。

真烦，真烦！柔心此时满是戾气，却不知从何发泄。

胡乱捶树中，心中狠狠骂该死的李府和挨千刀的沈府，上辈子祖坟冒青烟了，长姐这世投身这虎狼之家。

自己为了找李府空子废了好多精力，原本满心以为长姐能再次摒弃一切跟自己，偏没想到，她竟执意要待在火坑。

什么时机未到，都是骗小孩的幌子！

“不后悔么？”

“傻子。”沈皦玉被柔心这较真劲逗笑，朝她伸出手掌，“上辈子谁不是历经磨难方得肉身，你说不当人就不当，只怕神灵怪罪。”

年纪虽小，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可还是太过稚嫩。

缙云也听起这话是给自己台阶下，她冷哼一声，嘴上不饶人，“油嘴滑舌。早知道是个没良心的，当初还不如不养。”

当年沈老夫人听信那些癞头和尚，从南蜀找了个丫头当药引，病是好了，偏偏大小灾祸不断！

当年要不是因为这丫头向往江南逍遥处，小姐何至于被沈大夫人逮住违反家规，非得嫁入李府，平白扰人清幽。

您该去江南看看山，那一派望不到天顶的葱翠可以瞧上一天。那游廊上胭脂小曲多悦耳可以听一整天。便是那里的花儿生得也比长安城更纯白娇艳。

喉间哽咽，千言万语此时被悉数掐断，口唇张了张，也只是唤了人，便撇过头不敢眼前人。

声音轻柔，从门口幽幽递来。听回应，此人应是偷听了许久。两人皆是一愣，师徒两朝齐齐后看去。

沈皦玉穿着镜花绫烟霞色襦裙，臂弯拢着菡萏软锦披帛，静静站在门侧，绾着抛家髻，白玉簪点缀。

柔心跪了半个时辰，缙云便怒看她半个时辰。两人无声僵持，谁也不肯让步。

比亭亭玉立更赏心悦目，光影浅淡笼在她身后，恍惚间，是从天上来的神仙妃子。

可望而不可及。

柔心说，“师父怒乃弟子大过。长姐您曾教导我，心中尊敬之人，不可引怒生恨。否则往后回想，只怕后悔。师父不让我起，我便不起。”

她一根筋起来，就是个犟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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