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显帝动作顿住，抬眼看她，“何事？”

六公主略略一笑，“无事，有点受宠若惊。儿臣献给您的糕点，您都没让奢员试吃就直接入口。”

永显帝缓缓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捏着梅花糕翻看两眼，道，“安永宫里的吃食，与别处不同，口感略好。”

“父皇！”六公主突然喊道。

永显帝眉毛微扬，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乖顺的姿态，“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六公主道，“儿臣知道。儿臣只是担心，绝无其他意思，望父皇恕罪！”

于丹青无言片刻，道，“等用过早膳，你估摸着时间去见见父皇。”

“嗯。”六公主点头。

于丹青自然不能告诉她实情，理所当然的回道，“父皇身边高手如云，吃穿用度也都经由专人层层检查，他没机会的。”

“倘若，父皇身边的人被收买了呢？”六公主说完，突然凉苦的笑了笑，“三皇嫂也该知道，这宫里，隐藏最深的就是人心。”

永显帝一抬手，“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六公主应声，扬头满眼担忧的望了他一会儿，起身退出。

风平浪静的过了七日，转眼便到于丹青和四皇子妃约定好在永显帝面前对质的日子。

未时，永乾宫外。

于丹青扶着婧霜的手走出软轿时，一下就见到了前方一个高高凸起的肚皮，瞳孔突地猛缩，仿佛又看见了那日，唐若男挺着圆滚滚的小腹在生死线上痛苦挣扎的情景，那么绝望，那么悲恸。

而造成那场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眼前这个同样大腹便便的女人。

这个面善心恶的女人，怂恿吴芮让唐若男受惊，想必，是打算直接害死她，绝非吴芮自己决定的，真的只是让她受惊。

于丹青垂眸整理身前的小棉袄卷边儿，顺势遮住了眼里的情绪，莹白的小手从小袄边儿上离开，于丹青抬眼看了过去，石阶前，徐慧和四皇子妃正侧着身子往她这儿瞧，于丹青神色自若的朝她俩略一点头，往石阶走去。

“许久不见，三皇弟妹风姿更甚从前。”徐慧脸上挂着温婉端庄的浅笑，一手托着凸起的腹部，一手搭着杏柔丫头的手肘，望着于丹青柔声说道。

论起来，她俩的确许久未见。自去年于丹青在于府举办聚会过后，她俩就没再见过面。于丹青大婚时，徐慧当日虽然在场，二人中间到底隔了张红盖头，谁也没见过谁。再之后，二人便再无交集。

“是挺久的，徐大小姐已成二皇嫂，即将为人母了，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声喜呢。”于丹青笑了笑，走到徐慧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过，再见却是毫无生疏之感，我总觉得二皇嫂时时出现在我生活中。不知二皇嫂可有同感？”

于丹青的身量比一般女子稍高挑，近距离站着，无形中给人造成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无关其他，仅仅是单纯的身高差造成的。

徐慧下意识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差距，慢悠悠上了一个台阶，这才浅笑融融的垂着眼皮看于丹青，“三皇弟妹所言极是，看来，你我妯娌想到一处了。”

于丹青唇角微微勾起，带着明显的嘲讽韵味儿，往后退了三四步，望着徐慧的肚子道，“二皇嫂挺这么大个孕肚，还是小心为妙，不为别的，总该为肚子里的胎儿着想。说个话还跑台阶上，也不怕突然飞来一只火鸟，把你吓得摔下来。你快八个月了吧，我听过一句话，七活八不活，若是出了啥事，即便像我表姐那样，开膛破肚，你这胎儿可不一定能保住——咦？”察觉到周围又冷又冰的气流，于丹青惊呀的住了嘴，抬头看了看大家，奇道，“这都怎么了？没听过这话？”笑了笑，大发善心的对着面色铁青的徐慧解释道，“所谓七活八不活——”

“大胆北境王妃！”杏柔终于从惊呆状态中回神，倏地扬起颤颤嗦嗦的小手指着于丹青的鼻子，疾言厉色，“我们娘娘哪里招惹您了，您非要如此三番五次的诅咒她和小主子？您别忘了，您可是在诅咒皇家子嗣！就算您是王妃，说到皇上面前，您也难逃罪责！”

于丹青冷然一笑，无所谓的道，“杏柔姑娘，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么激动，实在不宜扶着你家主子，若是一不注意，摔了二皇嫂——呵。”

杏柔闻言，吓得立马松开徐慧，双眼冒火的瞪着于丹青，“您——”

刚一开口，就见于丹青身边的丫头朝她朝她走来，杏柔赶紧住了嘴，张开双臂老鹰护小鸡一般挡在徐慧身前，神情戒备的盯着丫头，“你要干什么？！”

“教训你。”婧霜冷着脸淡淡说完，人已停在杏柔跟前一步远处，蓦地出手，一把握住杏柔手臂就将她拽到了旁边，右手高高扬起，照着她的嘴便是一巴掌。

于丹青满意的笑了笑，这丫头，果然懂她心思。杏柔一离了徐慧那个危险品，便朝她出手。

“啊！”杏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条件反射性的尖叫一声，双手朝脸颊捧去，婧霜撒手，杏柔登时踉跄两步猛地朝地面栽去，倒地瞬间，一颗血水包裹着的银牙从她惊骇大张的嘴里滚了出来，叮咚一声，掉到冰冷的石砖上。

徐慧脸黑如炭，眸光冷鸷的扫了眼蜷缩在地上狼狈呻吟的丫头，看向于丹青，声音里再无丁点儿温度，“本宫知道，程少夫人之事，你对本宫有些误会，今日我们来此，不就是解决此事？本宫自认，问心无愧，无半点对不住程少夫人的。我肚里的孩儿到底是皇家血脉，也是你的侄子，你不盼他好就罢，怎能如此狠心的诅咒他？”

于丹青冷笑一声，眼如冰芒，对着徐慧缓缓张嘴，雪白的贝齿在绯色唇瓣间启启合合，无声说道，“我、没、指、望、你、认、罪。我、就、想、诅、咒、你，气、死、你。”

“噢！”四皇子妃一脸震惊的瞪着于丹青，顿觉滚滚天雷从头顶劈过。

于丹青说得极慢，口型咬得四正八圆，结合她那放佛要吃人的表情，是个正常人都看得懂她的意思。

徐慧自然也看明白了于丹青的话，小脸绷得死紧，恨不得冲过去撕烂她那张嘴。

于丹青咧嘴一笑，露出整口编贝似的的莹白小米牙，眼里充满挑衅和轻蔑，再次默默开口，“你来打我呀。撕烂我倾国倾城的脸，让楚云哲别黏着我呀，那样你就不用被世人笑话了。”

前方殿门外，小全子看得眉头拧成了老八股，几番想下来招呼这两位姑奶奶大殿门前不可吵闹，结果每次都想到她们这动静，殿里头定然听得一清二楚，皇上和干爹都不发言，他一个小太监插什么手，通通作罢。

眼见徐慧身子晃了晃，他终于稳不住了，这位可是双身子，要在这里出了事，北境王妃会如何他不知道，他肯定不死也得脱层皮。想到这里，小全子连忙扬起一笑，朝三位主子点头哈腰道，“三位娘娘，可是有事面圣？奴才去给三位通禀一声？”

四皇子妃惊魂甫定，看看气得浑身轻颤满眼杀气的徐慧，再看看一脸欠揍，大有气死人不偿命之势的于丹青，顿觉通体舒畅。

看徐慧吃瘪，她是一万个痛快，尽管让徐慧吃瘪的人是于丹青，是这个要置她和忠义候府于死地的于丹青。

但是，徐慧毕竟是她带来的，若徐慧当真在此气出纰漏，她无所谓，总归都是死，楚云哲和楚蕴肯定不会放过洋儿——

思及此，四皇子妃突地惊出一身冷汗，对于丹青的阴险毒辣又有了新的认识。

再顾不得看戏了，四皇子妃猛吸一口气，忙道，“有劳公公！”

“诶！娘娘客气！”小全子松了口气，低着头过去推开殿门。

殿门打开时，于丹青正好扶额轻叹，一脸苦笑，“二皇嫂，你说这话，当真把我惊住了。我一直在提醒你，注意安全，注意腹中胎儿，你的丫头不懂事，目无尊卑就罢，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别说我没诅咒你，即便要诅咒，也不可能当你面诅咒，更不可能在父皇的永乾宫外诅咒。你说是吧？”

这一口一个诅咒的，直说得徐慧眼里杀气更甚，怀孕后格外丰满的胸脯不停的起伏。

那些隐晦的让她时常整宿整宿独自垂泪的难以启齿的耻辱和怨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楚云哲的忽视，父母的担忧，徐府庶子庶女姨娘的暗讽，世人的笑眼，她的所有不幸，所有苦楚，都源于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女人！

她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冲过去掐死这个小贱人，掐死了，殿下就会回到你身边，你和孩儿都能得到幸福，你再也不会沦为世人的笑柄！

但是，她到底是个极为理智之人，楞是咬紧银牙，生生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就这么冰冷又灼热的盯着那个可恶的女人。

看着她疯狂又凌乱的眼神，于丹青遗憾的想，她们没正对殿门就好了，她再刺刺，这女人兴许就破功了，要是徐慧主动扑上来，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于丹青微叹口气，道，“你不说话，看来还是不肯信我。算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真心希望小侄儿好的，最好像程翔那样，即使一出生就没了娘，也能平平安安，长得白白胖胖。”说罢，又无奈的叹了一声，双手叠放身前，恭顺的立在那儿，等小全子出来回话。

“这么盼着我死？”徐慧冷声轻问。

“有吗？”于丹青眨了眨眼，无辜道，“你又误会我了。我只是强调，我有多盼小侄儿好。”

“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所为。”徐慧道。

于丹青笑笑，“这话好耳熟。不瞒你说，我现在就后悔了，不应该站在殿门口的。”

“呵！”徐慧洞悉了于丹青的阴毒内心，冷笑一声，走下台阶，往旁边缓缓走去。

刚走两步，就听小全子在高台上尖着嗓子扬声喊，“宣二皇妃、北境王妃、四皇妃觐见！”

徐慧脚步顿了一下，双眼冷凝的望着于丹青，继续走。

小全子皱眉，站在高台边沿探着身体朝徐慧低喊，“二皇子妃娘娘，皇上宣三位进殿。”

徐慧理都不理他，视线一直落在于丹青脸上，挺着孕肚继续前行，走了大概一丈远才停下，道，“过来吧，本宫想看看，不在殿门口，你能干什么。”

于丹青噗嗤一笑，“我能干什么？二皇嫂未免想法太多。我的意思是，若我没站在殿门口，你就不会误会我诅咒你和小侄儿。”话落，左手搭上婧霜的手肘，便朝台阶走去。

四皇子妃捏着绣帕咳了一声，看向远处孤零零瓜兮兮站着的徐慧，“二皇嫂，走吧，别让父皇等久了。”

于丹青挺着后背，艰难的踏上一步石阶，缓了口气，偏头看向徐慧，“就是。你我都是行动不便之人，更该抓紧时间。杏柔，还不赶紧扶你家娘娘进殿。”

“娘娘，您忘了？杏柔姑娘言行无状，对您不敬，攀诬主子，奴婢方才教训了她，这会儿还在地上哭呢。”婧霜恭声提醒。

“哦！”于丹青抬手扶额，“忘了，让二皇嫂误会得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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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选择？”于丹青道。

六公主把一只精致小巧的食盒放在永显帝边上的几子上，恭顺的站在一旁，道，“父皇，儿臣昨夜去看三皇嫂了，今早见她宫里的梅花糕做得格外可口，离开时，特意讨了这些给您送来。您尝尝？”

“在她那过的夜？”永显帝示意福万全打开食盒，取出里头的一小碟梅花糕放在几子上，信手捻起一块儿就要放进嘴里。

福万全连忙颔首，弯腰收拾好食盒退了出去。

“说罢。安永想让你转达什么。”永显帝淡淡开口。

六公主缓缓跪了下去，小声道，“父皇，昨夜五皇兄带儿臣去见三皇嫂，说了安远侯即将北征之事，五皇兄说完即走，儿臣和三皇嫂却难以入眠，都觉二皇兄过于反常。万望父皇诸事小心，保重龙体！”

巳时许，永乾宫。

这话，简直就是正中靶心，瞬间勾起于丹青无数的回忆，新的旧的，自己的永显帝的……

六公主抿了抿小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于丹青，粉唇轻启，“父——皇。”

于丹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摇头哂笑，“不会。”顿了顿，又道，“不可能。”

六公主道，“二皇兄热衷皇位，可谓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照五皇兄这样说，北征必胜，那么领兵打仗，建功立业，该是他拉拢资源，树立威信的一条捷径。他坚决斩断此捷径，想必，还有更加便捷的选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永显帝心思深沉，身边隐卫不知凡几，既然知道悲酥忘我是楚云哲的人给他下的，怎么可能还让他得手？

“为何不会？”六公主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

六公主颔首，“父皇所言极是。就说这梅花糕，虽是儿臣献给您的，可在此之前，却经由好些人进行了好几道工序，可谓慢工出细活儿。晨露正浓时，梅园侍卫采摘下最鲜美的梅花瓣，转交主院侍卫，主院侍卫再送进厨房放着，厨房有好几位厨子，各司其职，梅花糕做好后，二等丫头去厨房取来，再交由一等丫头送至餐桌。”

永显帝冷笑一声，把梅花糕放回碟子，朝福万全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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