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一进来就抱怨，接着就穿过院子，进了堂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先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然后沏了杯茶，在那里慢悠悠的喝了起来，还招呼着身边的二女一道坐下来歇歇。

顿文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心情蓦地紧张起来，但是看她这模样，又全然不像是为那事来的，趁着她们歇脚，平复了一下心情，走近前去，笑着招呼道:“大姐一向不到我这里来，今日怎么有时间来看妹妹了？”

马湘兰闻言笑着道:“怎么，不欢迎我来？”

“哎呦，这天气，真热死了我了，还得忙他锦衣卫的那些破事儿。”

马湘兰拉住她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温言道:“都是那些达官显贵们花钱，有什么心疼？咱们女人呐，到了这一步，自己先得爱护自己。可怜你这姑娘，年纪轻轻，便流落它乡，到了这一地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进了这福乐院中，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呐，就是得守望相助，你千万不要把大姐当外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讲，知道吗？我是没有多大的本事，但蒙你们抬爱，叫我一声大姐，那就得有大姐的担当。”

顿文不知道她是真情流露，还是意有所指，心中惴惴不安，眼中却含着泪水，一副感动的模样，连连点头。

“你们赶快去暗道里躲一下，那里备下了小船，若有不偕，就快乘了小船走。”顿文焦急道。

秦淮青楼，常有暗室暗道，勾连内外，在秦淮河边有的还直接修了码头，以供那些大人物们低调进出，更防捉奸，向来隐秘，外人难知，李昊这几日藏在这里，都是躲在暗室里逃脱了锦衣卫搜捕。

“开门开门！”见门里久无动静，外面传来了不耐的催促声，却是女人声音。

众人心中稍安，顿文因道:“这是福乐院的马大姐，我正是她该管的，只是不熟，连月也不曾来一趟。”

马湘兰这才开始言说正事:“这几日锦衣卫在城中四处搜捕，强闯民宅，好不嚣张，我在外头忙于应付，一时没记起你，想你生性恬淡，素来不爱交游，没几个相好的姐妹，怕你吃了亏，这才急忙赶来看看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来搅扰你，你没吃什么亏吧？”

顿文低声回道:“多谢大姐挂怀，他们来过几次，也找了些麻烦，被我使银钱遮过了。”

马湘兰听了连连点头，赞道:“这就对了，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嘛，不能怕花钱，你是个晓事的，比你那些其他的姐妹们强多了。”

“她们怎么了？”顿文好奇问道。

马湘兰答道:“其余的都还好，咱们这些弱女子，本就浮萍一般，怎么敢跟锦衣卫顶牛，都是花钱消灾。偏偏有两个，就是不能受气，非得跟人对着干，一个仗着裙下之臣厉害，拦住了门不让进，另一个就更不得了了，干脆指着那楼里的小厮龟公，都起名叫李昊，这不是明摆着跟人斗气吗？”

“您说的是……‘双眉’吧？”顿文问道。

“你也知道了？这两个人可真是名声在外呀。”

双眉，一个是寇湄寇白门，一个是顾媚顾横波，两人都在秦淮八艳之列，俱为绝色，跌宕风流，更兼恣意张扬，别有傲气，全不像娼门中人，已经成了这脂粉江南的门面招牌。

马湘兰道:“这两个人，寇白门广交宾客，结交了好些个神通广大武力高强的修士武夫，人称‘女侠’，顾湄就更了不得了，跟淮南王世子勾搭上了，成了人心尖上的宝贝，就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了。”

顿文听了，不无担忧道:“那两位姐姐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呐？”

马湘兰‘哼’了一声，气鼓鼓的道:“她们仗着有人撑腰，也想学一学那谢将军和李先生，想踩着锦衣卫扬名立万呢。两个蠢女人，这么了不起，还做什么妓女呀，就该赶紧洗白上岸，做个王妃王后什么的，才算是给姐们长脸呢。”

“我听说锦衣卫后来也没找她们的麻烦呐？”顿文试探着问道:“您是不是有点儿太大惊小怪了。”

“怕就怕这个，看到锦衣卫吃了两回瘪，就不把他们当回事儿，这是要吃大亏的！到时候她们连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马湘兰说到要紧处，急得直拍桌子直跺脚，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干生气还没有办法。

她对顿文解释道:“我在金陵待了三十多年了，看锦衣卫吃亏不是一回两回了，多少达官显贵打过他们的脸，踹过他们的摊，可几十年过去了，你猜怎么着？红莲寺成了金陵人所有人的梦魇。

为什么？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是明王亲军，代表的是明王的权威，在江南这个地界上，谁斗得过金陵王？”

叹了口气，马湘兰接着道:“明王会不会找谢家和药圣的麻烦，我不知道，但这两个女的，飞得高了就以为自己是雄鹰，其实不过是两只纸糊的风筝，她们的名字还挂在教坊司呢。等锦衣卫忙完了这阵，腾出手来，一个千户就够她们受的了，到那个时候，她们那些个座上客裙下臣，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那个王漓也一样！草包东西，人家还上心了。妹妹呀，大姐跟你说，欢场无真爱，你可千万别对谁动了真情啊，到时候伤着的，只有你自己呀。”

顿文就更摸不准她的脉了，不知道她是有感而发，还是意有所指，只能嗯嗯应是，转移话题道:“那您劝了两位姐姐吗？他们认识的人多，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马湘兰更是火上心头:“劝了有什么用？人家嘴上不说，脸上都写明白了，嫌我老了，在那里碍事儿啊，她们还以为做妓女好像是一件挺光荣的事情。妹妹呀，我是真想爱护你们，但凡有点儿别的路子，我都想把你们给领过去，可走到这一步，真是半由天定半由人呐。”

顿文动情地道:“大姐，我知道，您做这个福乐院长，为我们姐妹的事儿，吃了好多的苦。小妹来到金陵，也多亏您的照顾，我真的是感激不尽。”

“算了。”马湘兰摆摆手，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一个老鸨子装什么好人，难道还指望着人送匾立牌坊不成。我今天来呀，主要是想提醒你，金陵最近多事，你又不是本地人，要更加小心一些，别被人寻着了，实在不行就先在家里歇着，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诶，你这屋里是不是有男人呐？”

李昊呆呆的坐在那里，听顿文背完了文告，却没有半点反应。

谢姜赶忙拉着李昊依言躲了，顿文却不着急去开门，先收拾好了里外，然后解了头发，卸了妆容，装作晚睡未起，睡眼朦胧的模样，走到门前，抽掉了门闩。

一开门，马湘兰便领着两个婢女直接闯了进来，步履急促，把顿文吓了一跳。

这时候都日上三竿了，顿文羞怯道:“昨夜难眠，今早便贪睡起得迟了，叫大姐见笑了。”

马湘兰突然恍然大悟，后悔不迭道:“是我忘记了，妹妹是北方人，金陵湿热，夏天确实难捱一些，回头叫人送一些冰来，让妹妹也清爽一些。”

顿文忙婉言谢绝道:“多谢大姐好意，入乡随俗，早晚都要习惯的，不必费这多功夫，又白花好多银钱”

然而这回情况又截然不同，这个马大姐不同锦衣卫那帮门外汉，她身为福乐院长，教坊司提举，掌握这群乐籍女子的生死，是金陵娱乐业真正的大姐大。毫无疑问，是个真正的行家里手，这一套都是她玩剩下的，自然不能再躲在暗室里，而是要躲进暗道里，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马湘兰。”李昊却记得此人，当初在阅江楼，他和通济庄易水寒言和，这老鸨子曾经出席，是认得他的。

谢姜连忙劝道:“这是锦衣卫奸计，你可千万不要犯傻，去自投罗网，纪纲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到时候张文若也救不出来。”

“我知道。”李昊的双臂拄在桌子上，双手撑着额头，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容，“我只是在想，他在这文书里面，一口一个张犯，一口一个李犯，叫得多么顺口，多么义正言辞啊。果然是成王败寇，事到如今，连这等守家之犬也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偏偏我还一点都奈何不了他，果然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

“……限期三日，李犯如投案自首，两人一并赦命，从轻发落，如仍不识时务，则于三日后午时正红莲寺外先将张犯正法，以儆效尤。军民士庶如有提供线索，协拿归案者，赏金千两……”

顿文担忧的说道:“短短几天，锦衣卫已经三次上门搜捕了，城里的声势也闹得越来越大，我怕这样下去，他们迟早……”

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众人心中一突，不是刚来过，怎的又去而复返？

“哪里，我想和大姐亲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欢迎。”顿文笑颜如花。

马湘兰看她一副懒起梳妆的模样，又打趣道:“是我来得早了，妹妹还没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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