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格小说网 > 游戏竞技 > 备胎攻他不干了

40-50

  • 作者:山有影
  • 类型:游戏竞技
  • 更新时间:2024-05-12 07:08:49
  • 章节字数:124534字

“手脚冰凉。”他说。

这我没办法,稍微有点温度很不错了,而且这段时间在他的监督下,我的脸色稍微多出一点血色,像一个正常人,而不是尸体了。

流鼻血估计是天气干燥,或者是大补汤喝太多的原因。

裴问青扯着被子, 拿起手机又放下, 犹豫许久后, 还是长叹一声抱住了我。

不过我其实更想聊关于我的记忆。

我现在对想起过往有种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一度取代我等死的想法,没想起所有事情前,我不会死的。

只是很显然今天的流血事件让他又犯PTSD, 对我独自出门这件事抱有极其严重的焦虑心理, 恨不得把我栓腰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母鸡护崽似的。

“司机要跟着你,十分钟要给我发一次定位, 身体不舒服要和我说。”他再一次上下扫视我,勉强同意我出门散步。

这个念头很没有由来,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 脑子里有道声音暗示我, 要我出去散步,说不定会遇到有趣的事情。

裴问青上下扫视我,最后视线落在我的眼睛上。我知道他这是在评估我有没有独自外出的能力。

只是裴问青很少会和我说明白。

他的讲述要在我发现细枝末节时,才会像添头似的多讲两句,完整大段的记忆他并不会和我说。

就像一个拥有大片记忆宝藏的葛朗台,很吝啬。

找回记忆这件事好处多多,不好的譬如头疼之类的副作用,那都是刺激大脑的正常反应。

疼痛越明显,说明我的脑子在动,也挺好的,不至于真生锈和死了没区别。

“裴问青,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的手枕在脑后,平躺问裴问青。

就目前的记忆而言,我准确和他认识的记忆在那场与岑舒相遇的宴会上,他拿着酒杯和我遥遥碰杯,我将传闻里的裴问青与他联系,最后在那个房间里完成了搭话交流。

这就被现在的我算作初见。

但更早的我不太有记忆。

我十八岁以前住的房子早就被一把大火烧干净了,什么都没剩。

想找刺激源都找不到。

裴问青很沉默,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很不愉快。”

我起了兴趣:“有多不愉快?”

他不太擅长说话,更别提擅长说故事,在他的叙述里这简直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冤家聚头。

“你翘课回来翻墙进学校,我那天在巡逻,正好抓住你,你还没戴校牌,嘴里还叼了根棒棒糖,我把你名字记了,还扣了分。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裴问青说的干干巴巴,我也想不到十八岁祝叙乔翻墙的桀骜场面,但我抓到了他逻辑里的漏洞:“不对啊,我那会儿没戴校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他应该逼我说出班级名字做结才对。

又是一阵沉默后,裴问青才开口说:“你不知道你那会儿有多……”

“多什么?我不会是校霸吧?”我假装倒吸一口冷气,年级第一竟是学校校霸?

裴问青对我的话很无奈,没等我思绪乱跑就把我牵了回来:“你不知道你那会儿有多受欢迎。”

“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你的名字。隔壁二中甚至都知道。”

我个人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存在。

十八岁的死装祝叙乔不会喜欢这种大出风头,他喜欢偷偷装bking,得意看着其他人对此大为震惊却不知道他本人是谁。

裴问青又不说话了,我这才发现我把刚刚心里想的东西一股脑丢了出去。

“那就当我戴滤镜看你吧。”他很无奈,只好如此解释。

我终于发现为什么他不愿意和我讲以前的事。

换我来,我也不讲。听的那个人是个杠精,讲一句杠十句,野马似的坚决认为记忆有误,只相信自己若有似无的印象,这还说个什么。

我微妙地叹口气,怀着对自己胡乱的批判,安静睡大觉。

99

早晨送裴问青出门上班,他还是那副担忧的神情,左看看我的脸,又瞧瞧我的手,顺带替我整理松垮的衣襟,最后把心中的话说出口:“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真不用,你出门吧。”我用手背推他,“出门司机送,十分钟给你发定位汇报身体状况,我都记着了。”

裴问青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我在大平层里转悠一圈,晃进卫生间的时候,被打碎的镜子光秃秃,什么也没有。我挑了挑眉,又晃荡进主卧的卫生间——镜子也没了。

主卧晃完,又晃了别处,一切能放置镜子的地方都没有。

裴问青昨天到家之后,就让人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拆了。

还真是妥帖。

我伸了个懒腰,再次看向那个上锁的房间。

罢了,好奇心再重也得收起来,少去刺探小裴同学的秘密,就算结了婚也要尊重彼此隐私。

天气正好,出门散散步。

我发消息给司机,让他来接我出门,又给裴问青报备了一句:【还在家里等司机。】

裴问青回了一句好。

二十分钟后,司机到达,我出门上车,又给他发了一条。

“祝总,去哪儿?”司机问我。

地点昨晚我就想好了:“去汇臻。”

毕竟要结婚,结婚戒指总得先买了。

汇臻是瑜晟开发的商业广场,地方够大,我去哪儿裴问青也摸不准,倒不用担心会泄露。

司机是祝家的,和裴问青没联系过,也不用担心。

我收起手机,直奔珠宝店。

100

感觉有点儿点背。

柜台前的那个身影实在好认。

“叙乔?”岑舒惊讶地看着我,挽住的那个男人也转过身,陌生alpha,不认识,应该是他的情人之一。

我就说为什么莫名其妙想出门,哪个缺德的那么想看我热闹。

我朝他点点头,看向他手上试戴的钻戒:“你要结婚了?”

岑舒羞怯地看了眼挽住的男A,摇摇头道:“只是礼物而已。”

陌生男A亲昵地勾了勾他的鼻尖。

“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视线飘到柜台之上,脑子开始计算裴问青无名指的指围。

这绝对是我这几年计算能力运用最多的时候。

有答案后我对岑舒道:“哦,要结婚了,买个结婚戒指。”

岑舒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我懒得看他,买完戒指就跑是我的终极目标。

在这儿待久了我怕裴问青直接过来找我。

“你要结婚了?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有?”

“额……他的指围17号、18号应该差不多。”我指了指柜台中的其中一款,设计简约会是裴问青的风格,鸽子蛋以后再说,可以拿来做求婚戒指。

在销售拿钻戒的空隙我回了岑舒一句:“啊,因为是最近才决定的。”

裴问青给我发消息了,好紧张。

我现在感觉我在拍谍战片。

【祝叙乔:我在商场的厕所里,这就不用定位了吧?】

一个很天才的理由,裴问青没有多问,我继续抬头看戒指,总感觉哪里不太合适。

再换一款。

“你是,祝总?”岑舒身边的男A沉默注视我许久,终于迟疑开口问我。

我有点困惑,转过头看着他:“你认识我?”

我以为现在所有人都只认识徐愿行,毕竟他才是干活的那个。

“我是李俞笙。”他温和道,我说实话压根不知道他是谁,只能装作很清楚:“啊,是你啊。”

应该把徐愿行拖出来陪我看戒指的。

李俞笙见状内敛一笑:“六年前顾夫人的生日宴我们见过面。”

还挺贴心,但我的脑子众所周知是个摆设。我敷衍地点点头,继续看钻戒。

“什么……祝总?”岑舒愣愣地开口问道,他抓紧李俞笙的手臂,视线在我和李俞笙之间来回打量。

李俞笙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你不是认识祝总吗?”见他还是一副茫然的脸色,便向他用温和的语气解释:“他是瑜晟集团的当家人。”

“我感觉这款比较好看。”我摸着下巴比划,想象它出现在裴问青无名指上的模样。

小裴同学手漂亮,戴什么都好看。

“那就这个了。”

“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岑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汇报的十分钟快到了,我拿起钻戒,刷完卡起身走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岑舒望向我时的眼神带了苦涩的眼神。

我也不记得有没有和他说过我是瑜晟的继承人,不过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在家摆烂的中年大叔,外头常年是徐愿行在负责。

他也没必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101

“去……”上车后司机驶离汇臻,还没想到要去哪里,徐愿行的电话率先打了进来:“老板。”

我应了一声:“干嘛。”

“我请问您至于用这种凶巴巴的语气吗?”我都能猜到徐愿行在翻白眼,他上班期间会带敬语,但说话内容一般和敬语无关。

我早已习惯。

“您有客来访。”他对我说,一般来找我的客人他都会打发掉,但今天特意给我打电话,说明这个人我有必须见的理由。

“是谁?”

徐愿行压低声道:“您未来岳母。”

“啊?”

我满脸疑惑:“你确定?”

“那位Omega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说您要和他儿子结婚,总要先见见家长。”

“他姓什么?”

徐愿行回答我:“姓何。”

我去,还真是裴问青他Omega父亲。

真“未来岳母”上门了。

我和裴问青要结婚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不过裴问青要改第二性别那么大的动作,他Omega父亲不知道就见鬼了。

我和徐愿行说自己半小时后会到,挂断电话对司机吩咐:“去瑜晟。”

又给裴问青发消息汇报:【我要去抓娃娃!】

裴问青提起他小爸的态度明显厌恶居多,这次他小爸来找我,应该不在他的许可范围内。

还是不告诉他比较好。

以他的态度,我不见最好,只是那毕竟是小爸,我要和他结婚,还是晚辈,不见礼数上也过不去,免得以后结婚还要被说“祝叙乔不尊重裴问青”。

有什么问题,我看看能不能顺带解决了。

徐愿行在前台等我,见到我时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冷汗。

“那个何先生,真的很可怕,老板你撑得住吗?”他压低声,面容狰狞。

我对裴问青小爸的印象并不深,也有可能以前知道,但忘记了。见他这副样子,咋舌道:“到底多恐怖,能把你吓成这样。”

徐愿行摇摇头:“您见了就知道了。”

我跟着他去了会客室,进去前我把装着钻戒的袋子塞进他手里:“你老板我的结婚戒指,丢了你负责。”

徐愿行捧着袋子恭恭敬敬装大太监走了。

我低头整理了一番衣襟衣袖,还是睡衣外面套大衣,感觉不太正式。

但也没办法了,实在匆忙。

我打开门走进会客室,裴问青小爸就坐在沙发上,背影很清瘦端正。

待我坐到他对面,我终于知道徐愿行为什么会有压力。

他简直是翻版的裴问青。

甚至比裴问青更加冷厉,举手投足间都是压迫感。

我不动声色打量他的容貌与动作,裴问青更像他,继承了他作为Omega的精致面容。

我努力回想老裴总的脸,不得不庆幸还好裴问青继承了他小爸。

“祝总。”他放下茶杯,朝我微微颔首。

“何先生。”我生疏客套喊他,“您要来也不提前招呼一声,招待不周多包涵。”

好久没用这些客气话了。

“瑜晟的茶很好。”他冷淡道,没什么笑。

他报的身份是我结婚对象的小爸,而不是裴总的小爸,说明他来找我是为了这桩婚姻,支持?反对?

我的指尖轻敲膝盖,面上却自然而然戴起假面换上客套的微笑。

“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抬眼看我,十指交叠置于膝上,“我并不看好你和问青的婚事。”

反对答案,但没有那么反对。他用的是“不看好”,而不是“不同意”。

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何叔叔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头好痛。

过度用脑的副作用正在慢慢显现,某些时刻似乎在疯狂咆哮,要立刻冲出牢笼。

“你真的了解问青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

他平静地看着我,说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穿着家居服站在灶台前给我准备早餐的他,夜晚卧室里躺在我身侧,轻拍我后背的他,落地灯下拿着棉签给我上药的他。

谈判桌上杀伐果决的他,在娃娃机面前呆呆愣愣的他,面对发情期粘人撒娇的他。

我见过裴问青的无数副面孔,我也知道他冷峻严厉的皮囊下藏着的心。

“我当然知道。”我微笑着,回答他。

他摇了摇头:“问青太善于隐藏自己了。”

“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也是我最满意的儿子,我教了他很多东西,而他付出了比之常人百倍的努力,才能拥有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他那双眼睛定定盯着我,慢条斯理道:“热恋的时候总会隐藏太多东西,但热恋过后,祝总还会像现在这样,坦然笃定地说当然知道吗?”

其实也没有热恋,因为我还没分析完全我到底爱不爱裴问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裴问青有想对我隐瞒的一切,我也有不愿告诉他的东西,我们彼此互相尊重,有些时候糊涂那就糊涂点,毕竟这才是婚姻。”

我真心实意和他说,满意地见他的眉头跳了跳。

腻歪谁不会。

我的直觉让我对裴问青这位小爸感官不太好,毕竟对裴问青异常严苛的传闻,几乎人尽皆知。

“有些隐瞒是能当做没有见过,但有些从来不是。”何先生抿了口茶,“祝总,问青他的身体也不适合和alpha结婚,如果要恢复第二性别,那些被他压制的潜在敌人就会全部跳出来,狠狠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

我沉默地没有说话,等待他把全部的话说完。

“他是我的孩子,我对他再严苛,我也不会希望他又一次陷入苦难之中。再者,我也不愿意问青隐瞒你。”

这是他作为一名Omega父亲对其他孩子的温柔吗?

“你瞒我瞒,只会让婚姻格外辛苦。”他对我说。

说着不看好,然而处处是不同意。我忍着额角的疼痛,面色不改道:“他并非孤身一人,万事都不需要他一个人来抗。我还没窝囊到连自己的Omega都护不住。”

何先生依旧是那副刻板的面容,他的五官像是被钉死在那张面皮上,半点没有移动位置的意思。

“问青家里有一间上锁的房间,”他缓缓开口,“你会在那里找到他隐瞒的一切。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现在的坚持有没有必要。”

他站起身,临走前冷冰冰地关怀道:“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别在外面乱跑了。”

会客室的门被轻轻关上,我听着上锁声,倒在沙发上。天花板形成转动的漩涡,要将一切吞噬。

“老板?”徐愿行小心翼翼打开门进来,手里还提着我的结婚戒指。

看到戒指,我的头痛总算缓解不少,我朝徐愿行招招手:“给我倒杯温水。”

徐愿行被我的脸色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给我倒了杯温水,还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块巧克力。

“我不能吃巧克力。”我拿着温水慢慢喝,推拒他给我的巧克力。

半杯水下肚,我才有余裕思考何先生的那番话。

他看似一直在为裴问青考虑,实际一直在引导我对裴问青产生怀疑,最后那句话才是他的真实想法。

他要我去看那间上锁的房间,去窥视裴问青最想隐瞒的事实,等我知道的时候,这桩婚姻自然而然会顺从他的意思破裂,我甚至会觉得他是善意的提醒,避免我踩入一场陷阱。

联系感激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看来这位何先生不太喜欢裴问青啊。

但我一不是傻子,二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他为什么会笃定我一定会打开那扇门?

还是说,他本来的目标是裴问青?

我拿起手机,裴问青上一条的消息是在十五分钟前:【我去开会了。】

怪不得没发消息了。我握着手机皱了皱眉,头依旧很痛,心率狂飙,像是在昭示某种令人亢奋的事实。

我将钻戒放进徐愿行怀里:“一千万,拿好了,丢了扣你奖金。我要回家一趟。”

徐愿行在我身后哀嚎,我已经不准备管了。

钻戒带回去会被发现,只能先放在公司,到时候让徐愿行送过来。

司机还在等我,我把裴问青那套平层的地址告诉他,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我并不准备打开那扇门,只是想验证我的猜想。

何先生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裴问青。

司机以为我有什么急事,几乎踩着超速的边缘驱车送我回去,我坐在后座开始思考他是不是山城人,我要地面飞行了。

到了后他便离开,我打开家门,家里空空荡荡,还是我离开前的模样。

光线通透客厅明亮,日光从透过落地窗轻轻柔柔落进来,映亮木地板,也映亮那扇上锁的房门。

我坐在沙发上,遥遥望着那扇房门,最后环视家中一周,沉默地走向那扇门。

手搭上那扇门的把手,缓缓下按时,大门被猛地打开。

裴问青衣着凌乱,喘着粗气站在门口,与我隔空对视。

我收回握住门把手的手,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平静地对他说:“问青,中午好。”

【作者有话说】

喜报!他们超爱!

*猜猜房间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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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筒骨汤(3)

◎撒娇我也得和裴问青领上证!◎

102

裴问青要如何做到那么巧合地打开那扇大门?

我不清楚监控是在什么时候安装的, 可能是昨天昏迷的时候,他回家叫人处理掉镜子的同时,安装上了监控。

“叙乔, 中午好。”他轻咳两声, 扶住门的手缓缓滑落, 垂在腿侧, 勉强开口和我打招呼。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彼此遥遥相望。

何先生果然是只针对裴问青。与其说是让我产生疑心,不如是让裴问青产生忧虑, 逼着他与我之间出现巨大鸿沟, 让他在隐瞒间惴惴不安摇摆不定。

我丢失的记忆是个定时炸弹, 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疑心一旦生出,这桩婚姻的结果就成了未知。

我叹了口气, 走到他面前,将他拉进客厅, 关上了那扇大门:“跑那么急做什么?”

而且那扇门上着锁,我又没钥匙。

“我以为你……”他嗫嚅着, 不再开口。

上锁的房间是一个潘多拉魔盒,能够影响未来走向的存在。

但我不感兴趣。

“喝口水缓缓。”我将水杯递给他,裴问青不错眼地盯着我,没有要接过水杯的意思。他的睫羽颤抖, 面上露出亦笑亦哭的神情, 我放下水杯, 轻轻搂过他。

“我今天见到你小爸了。”我在他耳边说, “很抱歉没有提前和你说。”

他贴着我的颈窝, 两只手抓住我后背的衣服, 沉默着, 没有说话。

只是摇了摇头。

“我只相信和我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的裴问青,”我侧过头,去亲吻他的脸,“所以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忧。”

“我很害怕。”许久过后,他语无伦次解释,“我只是擅长演戏而已,我没有你想的那么——”

“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试图从报废的腺体里挤出一点信息素安抚他。我是他的alpha,释放信息素并没有问题。

只是有点困难,好在能用一点是一点。

我抱着他,贴在他耳边低声叙说:“我一事无成,咸鱼摆烂,社交能力负分,身体还差劲,还是个有药物史的精神病……你看,说缺点我能说出一箩筐。我们都非完人,何必对自己那么苛责?”

他抱着我的力气很大,像是要将我融进他的血肉骨髓。

我突然意识到不只是我留在创伤之中难以挣脱,他也是如此。我与他分隔的十年岁月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恐慌与忧虑成为鸿沟的底色,在此之上搭建的大厦永远摇摇欲坠。

一阵细风便能叫它倾倒。

头痛没有缓解的趋势,裴问青不再抓着我的衣服不放。他松开我,大概是意识到我那微弱的信息素里表露出来的不适,他抬手,轻轻按摩我的两侧额角。

“会舒服一点吗?”他从负面情绪中挣脱出来的速度很快,那副悲哀的神情已然被紧张担忧取代。

我摇摇头,和他开玩笑:“用脑过度,没办法。”

“你当笨蛋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他将我放倒,枕着他的膝盖,替我按摩,认真又虔诚地开口。

我闭上眼,比了个叉:“不行,蘑菇也是有智慧和思想的。”

额角抽动的痛,我觉得需要一场睡眠才能让我的状态恢复。

但是精神又格外亢奋,我没有一点困意,裴问青的信息素都没办法安抚,只能把这种情况归咎于他小爸那副棒打鸳鸯的发言。

我试图放空大脑,让自己什么都别想,现在想东想西对我的脑子就是一种施压,它已经很累了,我作为它不太正式的主人,应该要体谅它,不能让它加班还不付加班费。

这可是违反劳动法。

掌心被塞进一枚冰冰冷冷的东西,我摸了一下,是钥匙。

“给我钥匙干嘛?”我睁开眼看着裴问青。

裴问青沉默一瞬,才开口解释:“那个上锁房间的房门钥匙。”

我不知道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都想了什么,但不出意外的是,何先生的愿想要落空了。

钥匙落进鸿沟之中,在磅礴的浪涛之下延展扩大,连接两头后化作稳固的桥梁。

“你希望我去看吗?”我拿着那枚普通的钥匙晃了晃,连轮廓似乎都能清楚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裴问青没有说话,而是包住了我的手。钥匙给我,决定权就在我的手上,我换了一个问法:“你是想和我一起去看,还是我一个人看?”

那扇门后面到底有什么,会让裴问青忌惮,让何先生笃定自信?

“算了,就一个问题。”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这么随便糊弄过去,“房间里的东西会彻底影响改变我们的关系吗?”

是仇恨还是与之相反的东西?

杀了我全家这个东西必然不可能,我抓人讲求证据确凿,从头到尾都没有裴问青的影子,这种狗血的剧情也不至于发生在我的身上。

裴问青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代表应该,既然是应该那还有不应该的可能性,所以看不看无所谓。

我立马得出这个结论,把钥匙重新塞进裴问青的手里:“既然影响不大那就不用看了,就当这个地方不存在。”

心率有些快,我缓慢吐气吸气,试图减缓心动过速的反应。然而尝试失败。

我暗自惊讶,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动心吧?

说不看就不看,我向来说到做到。我换了个姿势躺在裴问青大腿上,对他道:“我要午睡一会儿。”

“睡吧。”

103

我严重怀疑就是白天脑子动的太多,才会影响到我夜间的睡眠质量。

半夜的时候睡得很不安稳,当周边场景发生变换的时候,我清楚意识到自己又进入了梦境。

仍旧是十八岁的祝叙乔与裴问青。

这次醒来的场景还是天台,少年裴问青手里是一份英语习题报纸,他看向我,对我说下午的第一堂课是数学。

“是还没睡醒吗?”他问我。

我没什么精力地摇摇头,跟在他身后下楼。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还是一片死寂。

大部分的学生都低着头趴在桌上,头上披着校服外套。教室里开着空调,温度有点低,我穿着短袖进门,率先打了个喷嚏。

“你还是把外套穿起来吧,不然会感冒。”裴问青用气声对我说。

我看他青涩的脸,几乎把他看得下意识移开视线,十八岁的裴问青面皮很薄,稍微看几眼就面红耳赤,连关心的话都要说的冠冕堂皇,生怕我不接受。

小心翼翼,却又偶尔放出一点试探的心思。

熟悉的上课铃打响时,周围的同学们才抬起头,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每个人都罩在雾里。

李老师拿着卷子走上台,拿讲台上的教鞭敲了敲讲台,重响让所有人一颤,忙不迭翻箱倒柜找卷子,把东西放在桌上。

“祝叙乔。”她在教室里看了一圈,喊我的名字,朝我招招手。我压根找不到卷子,还是裴问青把他那份放在我的面前。

字迹端正清秀,阅卷老师会喜欢的风格。

“老师我在。”我拖长音应了她一声,她皱了皱眉:“说话不要懒懒散散,拿着卷子上来,你把答案报一下,第一到第九题都你来讲。”

她在刁难我,我这个脑子能讲什么?

这是个格外真实的梦境,我甚至能感受到裴问青的指尖擦过我时的温暖触感,看似平稳却有些乱了的呼吸声。

“去吧。”他把卷子塞到我手里,推了我一把。

我拿着卷子上台,李老师站在一旁写板书,我看着卷子上陌生的符号,声音却是自动从口中冒了出来:“ACDBBCDCA,并集交集这个不用讲了我直接跳过,不明白的翻教材看定义……”

黑板是两块推拉式的,另一边李老师写了第十题的板书,我拿起粉笔,在空的那一块上开始画图,暗红色的血从四棱锥的一点蔓延滚落,直至黑板底端,渗入金属外壳的缝隙之中。

脚下的地面消失,只剩空空荡荡的暗色。我回过头,所有人都消失了。

少年裴问青脸色苍白站在我身旁,手里拿着枯萎干巴的花,几乎只剩下茎。他的皮肤从指间开始腐烂,泛着黑色的暗红伤疤像一条游蛇,鼓动爬进他被割开的后颈。

他张开嘴,磕磕绊绊对我说:“花、掉了,花、掉了。”

强烈的失重感猛地席卷全身,我呛了一声,在惊恐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手臂不自觉向旁边摸去,然而身侧的床铺冰冷,甚至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我嗅不到海桐花的气息,裴问青不在我的身边。

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三点二十一分。

裴问青是一个作息很规律严苛的人,就算加班,加班时间也不会超过十一点,十二点之前必定会睡觉。

像这样凌晨三点还不睡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不奇怪,发生在他身上就显得有些怪异。

我坐起身,小心翼翼下床。

客厅内有微弱的灯光透过卧室底下的门缝漏进来,我皱了皱眉,摸索着走到门边,蹑手蹑脚打开了门。

我不太清楚裴问青有什么必须要在半夜完成的事情,难道他眼底下的那些青黑都是因为这段时间大半夜不睡?

房间门被打开,然而裴问青没有任何反应,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动作。

我眯着眼朝着光源走去,这才发现那缕微弱的光源来自那间上了锁的房间。

裴问青就在房间里。

我想避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差劲的夜视能力与方向感让我对空间距离失去判断,等我发觉时,我已经看见了那个房间的全貌。

无数张照片成为这个房间的装饰物。

密密麻麻的照片铺满房间的每一寸空隙,从尽头开始,直到离门最近的我脚下,全部都是我的照片。

十八岁穿着校服在篮球场上投篮的祝叙乔,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的祝叙乔,坐在天台用习题册盖着脸的祝叙乔,得意洋洋的祝叙乔,生日会被起哄的祝叙乔……

那些被遗忘的青春岁月闪烁着光一路奔跑,最终戛然而止,沿着墙面坍塌,化作了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形销骨立的祝叙乔。

昏黄灯光下,祝叙乔死气沉沉的十九岁如同一场粘稠倾盆的黑雨,将十八岁的祝叙乔彻底吞食。

我听见心脏在耳边跳动,那面巨大的鼓被重重敲响,震耳欲聋。

二十八岁祝叙乔安静而沉默的睡颜被郑重其事放在黑板的正中央,黑板的另一端,是高考倒计时。

一切时间仿佛在这个房间里静止了。

十年里,祝叙乔所有挣扎存活的痕迹被逐一妥帖保存,以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的架势笼罩了所有满含哀痛的思念。

我几乎在这张只有我本人构筑的大网下喘不过气来。

尖锐的刀锋急速穿梭十年岁月,从我空洞的胸腔一路撕咬,直至空白的记忆。

我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失声是痛楚的代名词。

眼珠不受我控制转动,僵硬地朝向窗边。

房间靠窗的那一侧摆着两张课桌,右边那张课桌上摆满了教材和习题册,一张数学卷子摊开,还有红笔批改的痕迹。

裴问青趴在左边那张上,身上盖着一中的秋季校服外套。

没由来的,我笃定他身上那条是我的校服。

海桐花的香气微弱而安稳,我的视线再次顺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转了一圈,与祝叙乔有关的一切成为这个房间的建筑材料,从地基到一砖一瓦……

这是裴问青为自己精心构筑的安全屋。

他在这个房间里,能自由地将二十八岁裴问青的灵魂缩回十八岁的裴问青身体里。

于是一切都未曾发生,少年人的前路依旧璀璨光明。也许在高考结束,同学聚会的那一日,十八岁的我与他会顺理成章拥抱。

我们会在牵手与接吻间发现彼此的秘密,恋爱关系的确认水到渠成,我会带着他回到祝家,看着他面对我爸妈时紧张无措的反应。

恋情从春日萌发,在盛夏迎来生长,于秋季璀璨,又在冬日变幻成路灯下的雪中华尔兹。

一切安排都恰如其分。

但我知道这些都是美梦。

现实于他、于我而言,都是一场不会中断的噩梦,把糖裹在玻璃渣里囫囵咽下,我和他满身是伤,牵着手走向远方。

我的视线重新落回裴问青身上,倦怠如有实质,从他的身上一点一点漫出。他皱着眉,明明应该好梦一场,却依旧睡的不安稳。

他的手指动了动,手臂抬起搭在了肩膀上,转了转肩部。

那双深黑的眼瞳缓缓睁开,没有聚焦的视线在睁眼的同时,开始寻找焦点。

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假装今夜无事发生,保留他这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然而身体却不再受我的控制。大脑与躯体在顷刻间分离,我无法完成行动的指令。

只能像一座石雕,被钉死在地面上。

差劲的夜视能力在此刻突然复原,让我轻而易举地看清裴问青脸上无法掩饰的错愕。

惨白覆盖他的脸,课桌被推开发出刺耳尖利的惨叫,在死寂的空间里成为呼吸的警告。

我控制不住咳嗽出声,钉死的双脚开始松动,直直往地上倒去。

地面上响起嘀嗒嘀嗒的声音,像是一场暗红色的小雨。

剧烈咳嗽中,我像是一个经年失修的破风箱。

海桐花香气弥漫在我身侧,裴问青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到我身边扶起我。

我被溺水般的窒息感绑架,狭窄的视野间,裴问青苍白成熟的面孔疯狂颤动,变成狰狞痛苦的嘶喊,最终被自下而上涌来的暗红色遮盖,切割成不同的肉块。

“祝叙乔……祝叙乔……祝叙乔!!”

喊声逐渐飘远,裴问青的脸溅上星星点点的血痕,我试图去擦拭干净他的脸,然而鼻腔与喉咙内不停有液体涌出。停滞在半空的手折返,颤抖着去摸那些湿润的液体。

暗红。

血越流越多,根本擦不干净,连裴问青的衣襟都沾满了血。

我听不清裴问青的声音了。

104

身体很重。

我勾了勾手指,然而身体并不听我的使唤。

唉。

我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老实说这种定时炸弹突然爆炸的感觉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最近过得太开心,乐极生悲。

不过也正常,要是不找点事,就不是我的身体。我祝叙乔爱找事,我的身体自然也爱找事。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裴问青把我养太好了,身体稍微健康,就开始作妖,因为有底子给它们祸祸。

全身上下又痛又重,只有眼珠能慢腾腾转。

裴问青趴在我的病床边,还是那套睡衣,看来我没进ICU。

没进那情况还算可控。

我想了想昏迷前血流成河的景象,不知道有没有把裴问青吓到。

之前其实也有过这种情况。

那会儿徐愿行在我跟前,险些因为晕血吓昏过去。好在老板的命要留着给他发工资,他牢牢记着这一点,那天紧急叫救护车给我拉医院了。

脑袋昏昏沉沉,一些记忆也慢慢回笼。我生硬转动的眼珠看向裴问青毛茸茸的头顶,最后看着他的头慢慢抬起来,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他血丝密布的双眼看向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巨大的惊喜攫住他,几秒后,他才从僵硬的身形里恢复柔软,匆匆抬手按铃,冲出了病房。

没过多久,医护人员涌了进来,围在我的病床边,把我这块连骨带肉没几斤的倒霉蛋翻来覆去观察,最后客气又安静地退出病房,把裴问青叫了出去。

可恶,就不能在我病床边间讲吗?我也想听啊!

他们在病房外谈论许久,只有一名年轻的护士站在一旁看监护仪。

我试着发出一点动静,这才发现他们给我上了呼吸机。

怎么感觉这次有点严重了。

我心底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然而不能说话这件事让我的内心吐槽变得格外充盈丰富起来,我的脑子不可避免充满胡思乱想,紧接着头就开始剧痛。

现在格外想把我这颗蘑菇的菌盖给摘了。

不然给我来支镇定剂,让我强制关机也好啊。

裴问青和医生聊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进入病房,他强撑出来的笑容总让我觉得我下一秒就要没了。

那这死的有点太快了啊。

莫非我和他要开启人鬼情未了?

又或者真的要开启老公死了继承遗产的剧本?

我的视线紧紧跟随裴问青,在这个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裴问青压根没和我领证。

没领证很麻烦,法律并不承认事实婚姻。

虽然有我的遗嘱在,但我死了老祝家那帮狗东西必定会找裴问青麻烦,一人说一嘴就足够厌烦,听的人耳朵都能吐。

为了不留麻烦,还是有点法律关系比较好。不知道这具身体什么时候能动起来,能动起来的那一天我必定拉着裴问青去领证。

就算要撒娇我也认了,身为alpha的尊严可以暂时不要,但是墓碑要写上一米八七。

还有完全标记,裴问青和我已经进行了完全标记。虽然洗去标记不算什么大难手术,但依旧伤身体,而且我不确定裴问青会不会愿意去洗掉标记。

他如果不洗掉标记的话,我还要嘱咐医生,趁我还有口气,赶紧提取信息素出来,最好能发挥那报废腺体的余热,尽可能储存足够的信息素,直到裴问青愿意去洗标记。

他不考虑,我总要多想几分。

还有孩子,这个时候没有孩子成为一件幸事。留下的血脉能够是情感的寄托,也会是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如同刀割的提醒,反复将苦痛榨干揉碎,敷在每一道伤痕上。

裴问青的小爸我还没找他,毕竟看清了那个房间里的东西,我能够笃定确切地告诉他,我的坚持依旧没有变。

不过裴问青其实不用偷偷摸摸拍照的,我又不是不给他拍,躺那儿给他拍一天都没关系。

何必谨小慎微。

还有他以后的……

无数考量在我的大脑中飞速滑过,每一项事件我都在尽可能地想好合适的解决方案,给活着的人留下后路。

我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场病爆发的并不是时候。

如果在以前,安排远不如现在急促混乱。

毕竟我一个人,死了就死了,早死晚死都无所谓,反正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又没什么人挂念我。

我很早就设想过自己死了之后要怎么安排一切,甚至于每一日的白昼与黑夜,我都在思考死后的安排与决断。

可我从来没想过裴问青进入我的人生后,我要如何安排被死亡笼罩的未来。

海桐花的香气萦绕在我的身侧,从我的肩头盘旋而过,亲昵而又依恋地亲吻我的面颊。

我将死亡视作家常便饭,认定那是每一日都可能到来的结局。

可我不敢再同他提及死亡。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着活下去。

我想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说】

少年恋爱真是美好啊!

*补充说明:我不写be!!是he!!保证还给裴问青一个生龙活虎的祝叙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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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葡萄糖(1)

◎裴问青,不要怕。◎

105

我在病床上枯躺了三天, 才有力气开口和裴问青聊天。

他拿着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我的手指,低眉垂眸, 眉骨、鼻梁、唇峰勾连显出冷峻的弧度。

我勾勾手指, 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抬眼看向我, 那抹冷峻便全部化成了被血丝包裹的温柔。

“怎么了?”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砺过,我开口,用气音对他说:“让护工来就好啦。”

裴问青低下头, 不发一言。毛巾已经冷了, 他重新过了遍热水, 拧干,重复之前的动作。

我无声叹了口气, 没恢复力气的人没办法用肢体反驳,我看裴问青也乐得见我抬手拒绝他。

至少那样看起来健康些。

“那些照片, 你都是什么时候拍的?”我微微偏过头去看他,但这个角度看不清他整张脸。

从何先生的角度看, 如果我见到那个房间,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第一反应一定会是恶心,毕竟正常人哪里会做的出来那种事。

连我用过的东西都要一点一点收藏好, 我所经历过的每一秒, 裴问青都要保存好, 仿佛能通过这种方式完完全全介入到我的人生之中。

我是正常人我一定会跑, 裴问青还要陷入恐慌之中。

可我祝叙乔又不是正常人。

我要是正常人我活那么久才奇怪。

裴问青替我掖好被子, 将毛巾放回盆中, 坐到我的身旁, 正好能让我看清楚他的脸:“有些是趁你不注意拍的,有些……是从别人那里买的。”

我笑了一声。

趁我不注意偷拍,找别人买照片,十八岁不善言辞的他向同学买那些照片时,会不会一脸羞窘,面红耳赤回应他人促狭的打趣?

又或者是被以为要拿来威胁诅咒我,于是被同学警惕的眼神细细打量?

“十九岁的呢?”我又问他。他的指尖小心翼翼拂开我过长的刘海,压抑道:“我去——我去看过你。”

我微妙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慌乱地同我道歉,颠三倒四地重复“对不起”。

“我没有生气。”我想摸摸他的脸颊,但实在没有力气,“本来还想留一点点好印象,结果真就底子都被看光啦。”

我还以为我那段悲惨岁月他不知道呢,结果还是叫他看到了。

裴问青如同捧一尊易碎的瓷器,捧起我的手,他的面颊贴上我的掌心:“我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时候,也被你看到了,你还救了我。”

我没想到这段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做过裴问青的英雄。

“我还有做英雄的时候啊。”我的手指僵硬地擦过他的眼角,把那点湿润擦干净了。

裴问青低下头,不敢再看我:“你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还挺肉麻。裴问青说我格外会讲情话,他自己不也是嘛。

“都过去了。”我说,“以后不要这么偷偷摸摸拍照,还花冤枉钱买照片,我又不是不给你拍。”

裴问青抬起头,那双沉寂的眼眸猛然爆发出光亮来,我费力勾起唇角:“这么惊喜?”

“嗯,是很惊喜。”半晌后,他才干涩开口。

我的意识拖着我往下坠,和他开口说几句话好像消耗完我所有的电量。

又要再次陷入昏睡,我用关机前的最后三十秒,望着视野里脸色憔悴的裴问青,努力开口:

“不、要、怕。”

裴问青,不要怕。

106

昏迷的日子居多,清醒的时间反倒越来越短暂,我时常陷入过往记忆构建的梦境中,试图模拟尚未出现鸿沟的十年岁月。

我也通过这种方式,尝到了裴问青在那间安全屋里的感受。

将二十八岁的自己嵌入十八岁的身体,任由十八岁的身体带着自己回到过往,而时间永远停留在那段美好的岁月,的确很让人上瘾。

那个时候连倾盆暴雨都是浪漫的。

从一场梦境中醒来的时候,裴问青总在我的身侧。

他有没有休息,有没有好好吃饭,我全部不知道。

问他的时候,他也只会和我说,有好好吃饭,有好好休息,还和我顶嘴,让我别操心那么多。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双标O。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在医生口中是什么判断,我只能通过裴问青强装镇定的焦躁神情推测一切变化。

他们希望通过这些手段隐瞒病人,但我更希望他们能直白告诉我。

裴问青一个人扛着多累啊,我面对这些可比他有经验。

有个前辈带着,他说不准更轻松呢?

躺久了果然容易出事儿,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闲的发慌,容易钻牛角尖。

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正值深夜,窗外下着雨,雨声很缠绵,大概是小雨,不是一落就砸的人生疼的豆大雨珠。

我侧耳静静倾听那颇有意趣与生命力的小雨,竟然也恢复了些许气力。

那雨声里有道并不规律的呼吸声,我知道那是裴问青。他躺在陪护床上,蜷缩着身体。

没有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好慢慢撑坐起身,扶住输液架颤颤巍巍下床,步履蹒跚地靠近他。

我望着眼前这团黑影,许久过后才找到他脚边胡乱成一团的毯子,小心抖开盖在裴问青的身上。

他这样睡要感冒的。

替他盖好毯子后,我那不争气的眼睛终于争气了一次,能瞧清楚他的脸。

我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虚虚描摹他疲倦的五官。他的脸颊小了一圈,那双唇起了干皮,粗糙地浮在唇上。

眼睫毛倒是一如既往浓密纤长。

我想偷偷拔一根来着,又怕惊扰他好不容易的休息。

只好心里偷偷叹口气,撑着这副瘦弱惨淡的身体回到病床上去。

雨声中的呼吸音节拍又乱了,我背身朝着裴问青,看向拉拢的窗帘。

我知道他没有睡,不过揭穿他总是不好,那就都当做不知道,我没发现,他也不清楚我知不知道。

就这般相安无事度过下了雨的长夜。

107

顾寒声来看我,眼睛肿的和被蜜蜂蛰过的狗熊一样。

特别好玩。

裴问青那时正在回复邮件,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又要拆出二十四小时陪我照顾我,又要拆出二十四小时工作,怎么也填不满未曾拥有的时间空隙。

“你好丑。”我躺在病床上,嘲笑顾寒声。

顾寒声已经止了眼泪,罕见地没有朝我比中指。

我要趁机多说几句。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一副骨架。”顾寒声吸吸鼻子,“你还说我。”

我嘿嘿一笑,那总比他好看。方女士给我的好姿色,我觉得不是疾病能够摧毁的。

当病西施也挺好。

“小乔,你那糖醋排骨我还没吃够,记得给我做。”顾寒声坐在旁边,絮絮叨叨,上了年纪似的。

我回道:“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会再看糖醋排骨一眼了吗?”

顾寒声死鸭子嘴硬:“我现在又想了,不行吗?”

我知道他只是想要一个承诺,其实我想吓唬他,可是裴问青就在他身后,那还是算了,规规矩矩答应就好:“知道了,出院给你做,大馋小子,撑死你。”

顾寒声屈辱地握紧了拳头。

这样才对嘛,把我当易碎瓷器那多没意思。

裴问青又接了个电话,只是这个电话接通后,他站在原地注视我许久后,才转身离开病房。

“顾寒声,你看一会儿他。”他对顾寒声说。

顾寒声点点头,病房里只剩我和他两个人。

“顾寒声,”我用气声对他说,“帮我个忙。”

“什么忙?”他声音很哑,细听还能听出一丝哭腔。

我想起还在徐愿行那里的戒指,尚未成功领证的事情,又悄悄看了看病房门,用气声对他说:“我要求婚。”

顾寒声抹了一把脸,没多说,只是问:“你想怎么求婚?”

“我戒指已经买好了。”我对他说,“就在徐愿行那里,你去他那儿帮我把戒指拿过来,偷渡进我的病房,不要让裴问青发现。”

顾寒声听得很认真,他高中读书估计都没那么刻苦,还拿出手机录音,生怕听岔。

“然后我会告诉你求婚的时间,你要帮我偷偷录像,裴问青绝对会感动哭的。”我嘿嘿一笑,小声对他说。

我还挺想看裴问青感动到哭的神情。

顾寒声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时间很难把控。

“我会努力撑一会儿的。”我说道,“我都撑了十年了,我还撑不住这点时间?”

祝叙乔是一株能够再生长的蘑菇。

“笑起来丑死了。”他吸吸鼻子,对我说,“都记着了。”

“你简直放屁,我这张脸和方女士不说百分百像,那也是百分之七八十的相似度,你在骂方女士?”

顾寒声连忙合十拜拜:“方姨,我可没说您啊。祝叔,你听好了,都是祝叙乔这倒霉孩子冤枉我。”

我笑骂他,要不是没力气,我绝对会揍他。

他说完也没放下手,反而又拜了拜:“祝叔方姨,你俩要是在天之灵,保佑你们家小乔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这倒霉孩子都吃了十年苦头了,总不能再受苦了。”

顾寒声低声念叨两句,我想杠他又拿乔托大装长辈,我咒他相亲失败。

可瞧他那张脸,最后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固执地觉得就是没力气,有力气肯定能说出口。

相亲失败什么的,不然还是算了,顾寒声也老大不小了,我都快结婚了,他居然还在相亲。

他从二十四岁相亲到二十八岁,一个都没成,感觉被姻缘神诅咒了。

“不是我说你,”我的指尖费力敲敲被面,“把心安定下来吧,你都相亲失败多少次了。”

“这是我能决定的吗?每次都无疾而终。”顾寒声很无辜地开口。

我呵呵一笑:“你别把酒吧当家就不会了。”

他一直都是那副花心浪荡的样子,我还以为他至少是不缺恋爱对象,谁知道连恋爱对象都没有,这狗东西风流浪荡都是装出来的,至今都是纯情处男。

我一直把这个当把柄要挟他。

顾寒声终于装不住了,朝我比划了一个中指,眼睛又肿,很滑稽。

我没忍住笑出声,搭在病床上的手微微勾起。顾寒声瞧了一眼,辅助我比中指。

好想要比中指自由。

裴问青重新回到病房的时候,我又快昏睡过去,强撑着精神打量他,那张煞白的脸,比离开之前还要难看,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看来刚才叫他出去的是医生,估计听到的答案也不太好。

顾寒声和裴问青对视一眼,率先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我和裴问青。

“医生怎么说?”其实我没有多少精力了,但还是想和裴问青说句话。

一天的时间少,能注视他和他说话的时间更少。

我能察觉到我的身体好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往里灌,每天的药仿佛只是过一下我的身体,又裹挟着我的生命慢慢流失。

“医生让你少操心,把身体好好养到能做手术,做完手术就能活蹦乱跳了。”裴问青坐在我的身边,难得有些唠叨。

他的掌心很暖和,我垂眸瞧了眼被他圈住的手,这回鸡爪都比我的手好看了。

我想说点笑话逗他开心,但想了想我那些笑话都是些没品的冷笑话,裴问青听了估计会散发冷气,还是不说为妙。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我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抬起手去摸他的脸。

裴问青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我还胖了。”

他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又不是大晚上,我眼睛好着呢。

“给我摸摸。”我对他说,他没理会我的要求,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

裴问青小气鬼。

“你有看到顾寒声那双眼睛吗?和被蜜蜂蛰过,好丑。”我虚虚勾住他的手指,晃了晃。他点点头,告诉我他看到了。

“我还偷偷拍了照片。”他对我说,拿出手机给我看留念。

我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这一本正经的人犯起坏来特别有意思。

顾寒声结婚的时候,这张照片一定要在他的婚礼上轮番播放。

他应该会穿着西装追杀我。

我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外,晴天,光线很温暖明亮,这种天气最适合散步,风带着温度吹过面颊,不冷不热,太阳也不毒辣,不会烫到。

“我想出去散步。”我连最后的气声都发不出来,对着裴问青做口型。

裴问青很迟疑,对我说:“那我去问问医生。”

我朝他摆摆手,对他说“去吧”。

108

裴问青回来的很快,手里还推着一副轮椅。

“医生同意了,但只能出去十五分钟,多一秒都不可以。”替我套上厚实的外套,又盖了毯子,抱着我坐上轮椅。

“知道了,绝不让组织难办。”我抓住他的衣袖,对他发誓。

他难得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裴问青推着我穿过长廊,带着我坐电梯下楼。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住院。

医院的环境与气氛对我而言是挥之不去的梦魇,穿过长廊时,那些家属面上茫然麻木的神情很难让人不共情。

生与死的哭声能同时在风中盘旋,穿过病房与手术室,最后脆弱地停留在白大褂的胸口。

裴问青推着我去了住院部楼下,他推得很慢,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聊天,我半眯着眼晒太阳,偶尔回他一句。

他会和我聊高中的事情,和我说高中的同学。

讲故事对他实在是高难度的行为,但我能听出来他在尽可能把事情说的有滋有味。

“你还记不记得陈时景?”他将我推到一张长椅旁,坐在了我旁边,替我收拢毯子。

我仔细想了想,罩着雾的人脸慢悠悠冒出一点清晰的五官来。

“那个一年换了五副眼镜的‘百事通’?”我回他。裴问青点点头,“他和宋雪祺结婚了。”

能让他说出来的,应该都是班级里那会儿很经典的人物。

我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宋雪祺是谁。

“她那会儿和陈时景就差没打起来了,这也能结婚啊?”我惊讶道。

裴问青摇摇头,拨开我的头发:“他们俩高中就是互相暗恋,只是那会儿没戳破而已。”

我转过头看着他,忍不住打趣道:“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我还以为你高中的时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怎么会关注高中生的暗恋史?”

“全班只有你和顾寒声看不出来。”裴问青低笑一声,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高中时候的祝叙乔和顾寒声是一个梯队。

太过分了。

这种全班都知道我俩不知道的感觉,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怎么没人告诉我,我被‘孤立’了。”我故作委屈道。

裴问青握着我冰凉的手,无奈道:“你那会儿是学校里的‘高岭之花’,没人敢轻易和你搭话。”

又是bking,又是高岭之花,十八岁的祝叙乔身份标签有点多啊。

“我很难相处吗?”我很想大声嚷嚷,但我也知道这不太现实。

裴问青轻轻敲了敲我的脑壳:“我们乔乔心最软了。”

他站起身,放风时间快到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

我都二十八了,还管我叫乔乔,很羞耻啊!

裴问青思索了一会儿,笃定道:“顾寒声告诉我的。”

“顾娇娇死定了。”我咬牙切齿道。

“你们俩的小名半斤八两。”裴问青噗嗤一声笑道,我费力转过头,问他:“你没有小名吗?”

裴问青摇摇头:“我从出生那一刻就是这个名字。”

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行了乔乔,别想东想西,放轻松。”他没敢继续按我的额角,只是轻轻扫了扫我的头顶。

“一定要喊这个羞耻的小名吗……”

“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管你叫青青也可以啊……”

“你随意……”

【作者有话说】

二十八岁的祝叙乔:十八岁的祝叙乔是看过大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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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葡萄糖(2)

◎求婚大成功!◎

109

散完步的那个晚上, 我又一次开始流鼻血。

我的脑子大概对我非常的不爽,老是想着对我重拳出击。

医护人员涌进来的时候,裴问青被他们隔在遥远的地方, 他的身影很模糊, 我想牵他的手, 但是怎么也碰不到他。

这一次我至少昏迷了四天, 或者更长。

毕竟我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醒来的时候裴问青坐的离我很远,靠着墙仰头闭目养神。

他只是看起来睡着了。

我的眼睛看东西时已经有些模糊,但看他倒还是一如既往清楚。

而且不再有莫名其妙的幻觉贴在裴问青的脸上, 我能清楚看见他的长相。

那身西服皱皱巴巴, 我甚至感觉套在他身上宽了一点。

裴问青很狼狈, 我很少见他这个样子。

他就像是随时都会崩塌,又要死死攥住我不放。

那根风筝线一旦断了, 就是灭顶之灾。

我有时候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拒绝他。

至少拒绝了, 总不至于现在那么难过。

很早以前住院时,我会趁天气好, 出去散步。某一日在医院的回廊里,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男A。

他母亲得了胃癌,他每日都来看护照顾,那时他的状态和裴问青并没有区别。

我和他蹲在回廊里, 他抓着一根烟没敢抽, 将那根烟揉的皱皱巴巴。

我妈是胃癌晚期, 他和我说, 治不好了。

他每天看着母亲在病床上疼得死去活来, 一开口就是呕血, 他都要花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留在病房里, 找回注意力摁住她。

我妈本来有一百二十来斤,那个年轻男A比划着,但现在只有六十来斤,也可能没有。

在他怀里根本没有多少重量。

我沉默地蹲在他旁边,他没把话说完,拆出烟丝在嘴里嚼,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她和我说她撑不住了,能不能让她去死。

他捂着头,说那是他亲妈,他舍不得,可是活着的人也受折磨。

那天我安静听他说了很多,他看着我的病号服,最后说哥们,要好好活着。

没过几天后,我又在那个回廊看见了他,他和我说,他妈走了,没挺过来。

他说这句话时,我看见他痛苦的神情下,是无法言明的如释重负。

我不会安慰人,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他朝我挥挥手,最后离开了。

背影很蹒跚,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白了大半。

那个时候我想,如果活着这件事会给人带来压力和苦难,宁愿不要活着。

如果我没有和裴问青有更深层次的牵绊,是不是现在这个时刻,大家都会开心一点?

我坦然迎来期待已久的死亡,而裴问青也只会把我当做是普通的同学退回到原点,不用承受离别带来的痛苦。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裴问青猛地惊醒,来到我的病床边,低声问道。

他的嗓音很沙哑,像是被砂纸完全磨过。

我轻微摇头,长久地注视他,开口道:“裴问青,你累不累啊。”

裴问青面容紧绷,我看见他眼眶泛红了。他摇摇头,眼底沉重的情绪几乎要将我压倒:“不累。”

“我有时候看着你,觉得你好累。”我的手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只是勾手的动作都做不了。

裴问青的表情忽然被定住,他似乎听清楚我话里背后的潜台词,半蹲在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祝叙乔,你舍得吗?”

他的声音很轻,又问了我一次:“祝叙乔,你舍得死吗?”

我不舍得死,但我不想他这么累。

这种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的时间,都在折磨着所有人。

“祝叙乔,”裴问青的声音紧绷而压抑,像坠着一块巨石,“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年,你怎么舍得继续错过。”

我很想和他争辩,给我的论点增加有力的砝码,可是想到的每一条,最后都会加在裴问青的天平之上。

掌心一片湿润,我知道那是裴问青的眼泪。

这是我住院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哭的那么直白。

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我已经去找最好的医生和设备了,祝叙乔,你再等等我好不好?”他哽咽着开口,小心翼翼央求,“我已经很快了,你只要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我想替他擦眼泪,但我的身体真的太重了。

好累啊。

110

我不再和裴问青提及分别与死亡,认真遵循医嘱,认真治病,努力争取每天都活动一下。

裴问青也当那天的讨论未曾发生过,只是看我越来越紧。

我知道他都是因为我,也说不住什么干巴的安慰话来,这种时候说那些话,凭添阴阳怪气。

在我清醒的一天,顾寒声来了。

他来的时候总是格外热闹。

“我们乔乔今天好好吃饭没!”

他蹭地冲进病房,摆了个pose,很像公鸡展翅,下一秒就能打鸣。

裴问青坐在墙边,沉默着,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

顾寒声看看我,又看看裴问青,朝我做口型:“吵、架、啦?”

我左右晃了一下头,虽然根本看不出来晃没晃,但顾寒声应该看出来了。

他背了个双肩包,朝我转转肩,又挑挑眉,示意他把东西带过来了。他看向裴问青,转过头看向我,努了努嘴。

“你坐着休息吧。”我对他说,他也就只好放弃在我面前表演滑稽戏,乖乖抱着包坐下。

他坐着没多久,裴问青就站起身,对我说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裴问青的忙碌为他远离我提供了契机,顾寒声立马把东西拿出来,递给我时,还拿酒精棉片擦了手。

“没必要。”我对他说。

我让他把戒指盒拆掉,只留下钻戒。

那天的念头不了了之,那就只好继续求婚,其实我还能榨出一点力气,不然之后真的不能领证了。

没有领证,万一他连手术同意书都不能签,那该怎么办?

“你要怎么求婚?”顾寒声问我。

我把那两枚钻戒放在枕头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裴问青求婚,那些浪漫桥段对现在的我而言,还是太困难,病房也没办法布置出花来。

怎么求婚似乎都不够浪漫。

“那你要什么时候求婚?我相机都给你带来了。”顾寒声又拍了拍他的包。

我想了想,最后没什么力气说:“不然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顾寒声大惊失色:“你不会等会儿他一进来,你就要说‘裴问青,嫁给我吧’,这样?”

我勉为其难给他翻了个白眼,让他把蠢念头都赶远点。

求婚怎么那么难啊。

裴问青没多久就回来了,我和顾寒声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就被迫中止,齐齐闭上了嘴巴。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我看着裴问青眼下的乌黑,拍了拍被子。

裴问青摇摇头:“不用,我现在不是很困。”

我定定地盯着他。他现在需要休息,而不是这样不分日夜地熬,透支自己的身体。

我们彼此靠着视线对峙许久,他才轻声叹了口气,走到我病床边坐下,趴在我的手边,侧脸看着我:“我就这样趴一会儿,可以吗?”

是勉强折中后的结果。但我更想他去陪护床上睡一会儿,或者干脆回家。

不要这样屈在这,太累了。

顾寒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已经开始摆弄他的相机。

还试着举起来,对着我和裴问青录像。

我费力地看向他,撇撇嘴,顾寒声从摄像头后探出脸,做口型:“录着像呢!”

裴问青闭着眼趴在我手边,我微微抬起手,搭在了他的头上,指尖轻轻抚摸他的发丝。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就像是睡着了。

我看着他的睡颜,心下一动。

不用浪漫的桥段求婚也可以,又没人规定求婚这件事必须要浪漫。

可能这有点强词夺理,主要还是因为我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我将那两枚钻戒从枕头底下拿了出来,将我自己的那一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戒指是之前买的,那会儿试戴还刚好合我的指围,现在松松垮垮套在上面,不大好看。

顾寒声睁大眼睛,轻轻拍了拍相机:“你要现在求婚吗?”

我点点头,拿着裴问青的那一枚。

他的左手就搭在被子上,我不用再费心翻出他的左手。

现在的姿势给他戴戒指并不方便,我必须要挺起身。顾寒声拿着相机,当即就要过来扶我,被我拒绝了。

我左手撑着病床,刚撑起,左手便发软打滑,重新倒回去,我不信邪,又试了一次,还是发软打滑。

直到额角冒出细汗,我才成功撑起半身,接近裴问青的左手。

他睡的很沉,我几次动作格外大,连呼吸都忍住,他也没有醒。

好在他没有醒来。

我的右手已经拿不稳戒指,只好让左手抓住右手手腕,稍微能控制一下。即便聊胜于无。

右手颤抖地靠近裴问青,最后停留在他的无名指指尖。我看不太清,只能定定地盯着,然而戒圈不停抖动,我根本对不住。

好几次要戴上了,又脱了出去。

我咬紧牙关,不太信戴戒指这样的小事我都做不到。

当戒圈穿过第一个指节时,我不受控制地松了口气。

我的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指挥大拇指与食指,将那枚戒指推了进去。

刚好适合裴问青的指围。

看来我没挑错。

“裴问青,和我结婚吧。”我用气声对他说。说完又注视着他的睡颜,悄悄在心里模仿他回答,好的。

我抬起头,有些得意地看向顾寒声,想问他有没有把我方才给裴问青戴戒指的样子录下来。

然而我看见的是他通红的双眼,他抬手抹掉泪,对我说,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说】

恭喜人美心软长京小乔求婚成功!

*写的时候还是感觉到难受了!九点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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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葡萄糖(3)

◎(二更)新婚快乐。◎

111

我收敛了笑, 低下头去抚摸裴问青的手。两只戴着戒指的手相交叠,我看着那两枚戒指,小声说, 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

顾寒声替我录完像就离开了, 走之前, 他说他会把录像发到我手机的。

“你结婚会用上的。”他说。

我试着慢慢躺回病床上,然而身体根本不受控制,脱力倒下。

后背被一只手托住, 小心稳定地托着我慢慢躺下。

裴问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垂眼, 替我掖好被子。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他看到那枚戒指会是什么反应。

以及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我求婚的时候,还是戴戒指的时候?

我看他在病房里忙忙碌碌, 坐在陪护床上打开电脑工作,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那枚戒指, 那心脏就四处乱跳,无比紧张。

说好会惊喜,会感动哭的呢?

“渴了?”见我一直盯着他,他抬眼放下电脑问道。

我摇摇头, 暗示他:“你有没有觉得多了什么东西?”

裴问青一愣, 这才四处打量:“多了什么?”

我只好直白提示:“你的手。”

他这才抬起手, 惊讶道:“戒指?”

演技好假哦。

“是的, 戴上戒指就是我祝叙乔的人了, 你得和我扯证!”我凶巴巴, 装出一副土匪样, 对他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好又仔细端详那枚戒指,认真道:“好,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我有些得意:“眼光不错吧。”

裴问青缓缓点头,低头拿出手机,我估计他在看黄历,因为一开口就是“后天有个好日子”。

我没法大手一挥,但可以表示这个意思:“好,就那天去领证!”

裴问青扯出一抹笑,和我说他要去接个电话。

我求完婚还挺亢奋,让他去忙,不用管我。

现在状态不错,不会出事儿。

只是我昏睡前裴问青还没回来,他把时间都花在照顾我上了,处理工作的确要挤时间。

只能希望我快点好起来。

112

真到领证那天,我的精神意外好,连医生都夸了我一句身体恢复不错,我眼角眉梢都是喜气,对他说,我今天要去结婚。

“这样,那祝你新婚快乐。”医生对我送上祝福,“是裴先生吧?”

“是。”我回答他,医生又说我们俩的确很相爱。

裴问青去给我拿衣服了,这会儿病房里只有我和医生在,我小声问医生:“医生,我什么时候做手术?”

医生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再过几天吧,等你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不用太紧张。”

我了然似的点点头,又随便和他说了几句,裴问青也回来了,他替我换好衣服,几乎把我裹成一个球。

“裴青青,有必要这样吗?”我含糊道。

www.youxs.org,压根不听我的反对,固执地认为我不能受风,疯狂打包我。

病弱长京小乔没资格提反对意见。

他把我塞到轮椅上,推着我,又把我抱进车里,证件都带好了,一起往民政局走。

只不过资料填写由裴问青代劳,我的手完全握不住笔,最后签名按手印倒是我自己来。

只不过还是左手掐着右手写,“祝叙乔”三个字写的歪歪斜斜,很难看。

裴问青的第二性别已经更正为Omega,他低着头签名,眉眼很认真。

我们没有带照片,只能现场照。到了这个环节,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这张脸并不好看。

病痛折磨得我体无完肤,我也不愿去照镜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

“裴问青,这样拍照,会不会很难看?”我扯了扯裴问青的衣袖,低声道。

裴问青半蹲替我整理头发和衣襟,小声说道:“我比你难看。”

“哪有互相比丑。”这都拍结婚证照片,脸色不好也不上镜。

裴问青搂着我,说道:“你很好看,和方阿姨很像。”

我和他来到镜头下,摄像师指挥我们两个摆姿势,裴问青半搂着我的腰,我们贴的很近。

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的脸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拿到证的时间并不长,我做了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后,才打开证件看照片。

照片上的祝叙乔面容苍白消瘦,虽然我觉得自夸不太好,但方女士给的基因就是好。

还挺漂亮的。

裴问青在我身侧,面容清俊,笑意温柔。

我把结婚证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抬头便看见裴问青站在原地,愣神地盯着结婚证内页。

“怎么,太兴奋了?”我问他。

裴问青老实点头:“太高兴了。”

他从拿到结婚证开始就是呆愣的表情,回到医院也没好多少,反复拿出结婚证看,我粗粗数了数,他绝对看了起码不下二十次。

“裴问青,我们真的结婚了,你不用反复确认的。”到最后我只能这么劝说他,没必要一直怀疑这个事实,“我还可以掐一掐你,确保你不在做梦。”

裴问青沉默地收起结婚证,把手臂伸到我的旁边,我轻轻拍拍他,又握住了他的手:“我今天问医生了。”

他的手明显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问他什么时候做手术,他说等我身体稳定就好。”我小声复述医生的话,“他还说我恢复挺不错的。”

裴问青低低应了一声,对我说,手术成功,身体就好了。

“出院以后,我搬到你那里吧。”我对他说,“那里太阳好,能晒太阳。”

裴问青坐在我床边,应了声好,我拍拍他,让他不要害怕。

医生都说我恢复得挺好,身体能到做手术的时候了。

“我会好起来的。”我向他承诺。

“好。”裴问青吻了吻我的手指,“我信你。”

113

手术前三天,陪护的人换成了顾寒声。这狗东西压根不会照顾人,我骂骂咧咧,他忍气吞声伺候我。

“我家青青去哪儿了?”我用气音大声嚷嚷,顾寒声奴颜婢膝:“陛下,青青皇后要事在身,让老奴伺候您成吗?”

“小声子,你这么伺候人要进辛者库的。”

顾寒声深吸两口气,皮笑肉不笑给我灌水。

我吸吸鼻子:“朕的青青很温柔的,哪像你这么粗暴。”

“奴才知错了。”顾寒声咬牙切齿,端着水小心翼翼喂我,我勉勉强强喝了,摆摆手指,让小声子跪安。

我躺在病床上,他学着裴问青,细心替我掖好了被子。

顾寒声还没真废物到啥事儿干不好的程度,闹一出后,我问他:“裴问青去哪儿了?”

他坐在自己那张陪护床上,正低头发消息,闻言皱了皱眉,声音有点飘:“他和我说是裴家有事儿要他处理。”

我了然似的点点头:“啊,后宫起火。”

顾寒声先是认可似的点点头,又啧了一声:“老祝,你这比喻怎么老是乱七八糟的。”

我朝他皮笑肉不笑,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外。

到我要动手术的时刻,裴问青肯离开我的身边,绝对到了严重的程度,我皱着眉,想让徐愿行去帮他一把。

但转念一想裴家那些人我认都认不全,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贸然去只会添乱,更别提裴问青直接把我的手机收走,我压根记不住徐愿行的电话。

只能寄希望他能顺利处理完成。

无名指的钻戒坠在我的手指上,却带着我的身体向上飘,慢慢悠悠的,很舒服,外头阳光也正好。

是个好兆头。

我有些满意,问顾寒声:“顾寒声,接下来是晴天吗?”

他拿手机看了天气预报,耿直道:“哦后天开始下雨,雨还挺大,连下一个星期。”

跟他这死直A没话好讲的。

他说完没多久,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声道:“诶诶诶,晴天晴天,我看错城市了。”

还能再抢救一下。

在我躺病床上已经无聊到要听顾寒声打消消乐的声音打发时间的时候,裴问青终于回来了。

距离我开始手术只剩一天了。

他进来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一瘸一拐,撑着身体匆匆赶到我的身边,脸色比离开前还要难看。

我皱着眉问他:“你的腿怎么了?”

他摇摇头,嘴唇发白:“没事,摔了一跤。”

我脑子是有毛病,但也别真把我当傻子。

我冷着脸看他:“你把伤口给我看下。”

顾寒声已经跑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裴问青还想争辩,但我已经费力去扯他的衣袖,他就只能坐下,把伤口露出来给我看。

他穿的西装裤,只能脱掉一边给我看。左腿从膝盖开始包扎到了小腿,在他匆匆赶来的过程中,膝盖还泛出血迹。

我的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我几乎立马判定他的右腿也有同样伤痕。

这是跪出来的痕迹。

“谁让你罚跪了?”我咬着牙问他,“你小爸?”

我实在想不到除了何先生还有谁能让他下跪。

裴问青摇摇头,重新套好西装裤,想来牵我的手,又小心缩了回去,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没事,不痛。”

我很想骂他,但没有力气了,和我说有事要做,结果是去罚跪,他裴问青走到今天还有什么可跪的,还有什么人有资格让他跪。

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有些火大,可又不能动气,只能缓缓吸气呼气平复心情,最后背过身不去看裴问青。

如果我现在还能动弹,就能把他牵起来,又何必让他去跪着,跪得膝盖都要烂掉。

裴问青小声喊了我一声,也可能没有,我听不清。

卫生间里传来洗手的声音,我在那水声里,慢慢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再彻底清醒过来。

被嘈杂人声堵住双耳时,我只能看见一片血红,裴问青恐慌地喊我名字,陌生女声接连不断劝他冷静。

滑轮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我的身体很重,有人碰上我的左手,摘掉了无名指的那枚戒指。

我有点后悔。

裴问青回来的时候,我应该牵住他的手的。

【作者有话说】

裴青青同学那么冷静都是装的

哎呀终于做手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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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裴问青视角(1)

◎百分之七的可能。◎

“他睡着了吗?”顾寒声赶来医院时, 裴问青正满脸疲倦地从病房里走出来。他合上门,见到顾寒声时,点了点头:“刚睡着。”

顾寒声深吸一口气, 猛地一拳砸在墙上:“他之前都好好的, 为什么会突然那么严重?!”

来往的护士看了一眼, 低声提醒他们。裴问青皱了皱眉:“换个地方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昏睡的祝叙乔, 带着顾寒声去了安全通道。

顾寒声几次握拳又松开,低吼道:“医生怎么说?”

裴问青抓着烟盒,那烟盒在他掌心被揉成皱巴一团, 颓丧地从楼梯上滚落。

“他当年……”他沉默许久, 才仰着头开口, 又在三番两次的深呼吸里中断话语。

他闭上眼,声音发抖:“他当年车祸的后遗症根本就没有治好, 脑内有血块。”

顾寒声后背砸在门上,眼前一阵发黑:“那他难道就这么忍了十年?”

安全通道内只有那烟盒滚落的声响, 他们站在楼梯两端,有人从楼上下来, 惊异地打量这两个颓丧的男人,缩起身子往下小跑两步,一瞬就没了身影。

裴问青捂着眼,声音却逐渐冷静下来:“医生说……说他这次这么突然, 是因为受到的外界刺激过于严重。”

祝叙乔吐出的血似乎还黏在他的掌心, 他后来洗了很多次手, 根本洗不干净。

“他能受到什么外界刺激?”顾寒声取出一根烟, 然而手哆嗦地根本打不上火, 他低骂了一句, 将烟直接揉成一团, 摔在地上。

盯着那团香烟,他停滞的思维后知后觉开始运转,顾寒声慢慢看向裴问青,露出亦哭亦笑的神情:“他在试图想起以前的记忆。”

又没外力撞击,祝家那帮老东西也没有来刺激他,能刺激到祝叙乔的刺激源还能有什么,只剩下裴问青。

顾寒声的话像是要将裴问青的心剖出来看:“他在刺激自己,逼迫自己想起你。”

“我宁可他不要想起我。”裴问青紧紧盯着顾寒声,这让他清俊的容貌显出几分狰狞。

“我不该来找他的。”

“我不该……我不该来找他的……”

他靠着墙,语无伦次道。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不应该去靠近祝叙乔。

他就像一个深渊,反复将祝叙乔拖入灾厄缠身的困境。如果他不接近祝叙乔,就不必落的如此境地。

顾寒声背过身不去看他,楼道内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压抑,没有风,安全门紧阖。

许久过后,他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去问裴问青:“如果没有刺激,那个血块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裴问青解释时有很多点模糊而过,顾寒声靠着门,突然有些后怕。

按照祝叙乔原来的状态,那个沉寂的血块会不会在某一时刻突然爆发,给他当头一棒?

“不说这个了。”顾寒声抹了把脸,“能治吗?”

裴问青摇了摇头:“要手术。”

顾寒声死死盯着他,不肯放过他面上露出的分毫情绪。在他摇头的动作里,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头重重一跳,连带着后背发冷。

“他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对不对?”他的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裴问青说不出话,点了一下头。

顾寒声抓了把头发,低声骂了句,又控制不住低吼出声。

裴问青已经想不起来从医生口中得知手术成功率时的状态,只记得那天抽完了十几根烟。

浓白的烟缓缓爬升,他的身躯却在一刻不停地下坠,直至烟头燃尽灼烧指间。

百分之七。

他想,祝叙乔只有百分之七的可能性能活下来。

“滴——”

裴问青的手机响动打破压抑紧绷的场合,他接通电话,对顾寒声道:“叙乔醒了。”

他们从安全通道出去,进病房前,裴问青瞥了他一眼:“你衣领乱了。”

顾寒声低下头整理衣襟,又抹了把眼睛,打开病房门,他咋咋呼呼跳了进去,控制音量喊了一声:“乔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祝叙乔用气声骂了他一句。裴问青听着他们的动静,深吸两口气后,对着黑屏的手机反复看自己的脸,才勉强扯出一点笑意。

“怎么不睡了?”他坐到祝叙乔病床边,小心翼翼拉住了他的手。

祝叙乔慢慢侧过头去看他,每次他做这个动作,裴问青都要紧张很久。

“再睡要变成傻子。”他手指轻轻勾了勾裴问青的掌心,皱了皱鼻子说。

裴问青轻而又轻地拨开他的刘海,让那双眼睛露出来。

祝叙乔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潋滟明亮,就算是现在,眼神依旧是干净的。

那张脸如今瘦的,甚至比裴问青的手看着还小。

“你俩刚才趁我睡觉是不是谋划了什么?”他半眯着眼,打量裴问青和顾寒声。

顾寒声大声嚷嚷:“得了,我们能谋划什么?你吖好好治病吧,还欠我几次游戏输了的惩罚啊。”

裴问青坐在他俩之间,安静听他们俩打闹。

顾寒声在的时候,能转移祝叙乔的注意力,两个人在同一个空间里待着都会变成幼儿园小朋友。

裴问青松松圈住祝叙乔没什么力气的手。

祝叙乔人比他高,又是alpha,他虽然吃了药,让身形更趋近于alpha,但毕竟有欠缺,手和祝叙乔比起来明显要小一点。

可现在他能轻而易举将祝叙乔的手包住。

“裴问青,你的手还挺暖和。”祝叙乔和顾寒声吵累了,垂眼去看被牵住的手,笑了一声。

“是吗,那我多握着你一会儿。”裴问青敛去所有低落的情绪,换上笑意,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手指。

祝叙乔动了动手指,长叹一口气:“这回比鸡爪还难看了。”

裴问青否认道:“好看。”

“我干什么你都是夸。”祝叙乔促狭道。

聊了没几句,他又缓缓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好几回都是说着话便昏了过去。

祝叙乔睡过去后,病房内又恢复了沉寂。裴问青替他掖好被子,长久注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最后还是和顾寒声并排坐在靠墙的座椅上。

那面墙后连着走廊,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与断续的絮语。

“去看……会……”

“哪里知道……三十还不到……”

“那么……年轻……可怜……”

裴问青低着头沉默不语,顾寒声再一次看了眼祝叙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再去找找医生,总能治好的。”

病房内只剩下他与祝叙乔。

他枯坐在椅子上,倦怠又憔悴地望着病床上昏睡的祝叙乔。

分明还没过几天,他却像是在这里呆了数十年。

日复一日的等待让他逐渐麻木,有好几次,他能察觉到眼泪已然在眼眶内转动,然而转了一圈后,最终还是收了回去。他发不出哭声,痛苦的叫喊都显得乏力。

夜渐渐沉下去,裴问青慢慢合上眼,紧绷的身体告诉他应该要休息。

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眼睛闭上,放任自己沉入漫漫长夜之中,陷进短暂而无望的昏迷,直到新的一天到来,日光挤进柔软的窗帘缝隙,将他彻底唤醒。

他的身躯沉重,可在新一日的到来之际,仍旧要寻找无望的未来。

祝叙乔和他说,不要怕。裴问青,不要怕。

他怎么会不怕。

**

顾寒声再次来看完祝叙乔时,祝叙乔的精神稍微好了点,正在问裴问青能不能出去散步。

裴问青听见动静转头看了顾寒声一眼,又看了眼眼珠子拼命转的祝叙乔,就知道这两个人有话要谈,直接拿着手机出去了。

“我接个电话。”他对他们说。

裴问青去找了祝叙乔的主治医生,再一次谈论手术细节。

尽管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时常需要借助录音,但他依旧要去问,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一星半点能够提高成功率的方法。

可心底又在明确告诉他,并没有。

他只能寄托于渺茫的命数。

裴问青留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在外麻木逛了一圈后,才重新打开病房门。

顾寒声和祝叙乔两个人已经停止了絮叨。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裴问青没有多问,去找了轮椅,给祝叙乔穿好衣服,带着他出门散步。

“太阳真好啊。”祝叙乔缩在轮椅内,感慨了一声。

裴问青慢慢推着他,没有和他说,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回去。

祝叙乔能出病房的时间本来就少,他再说这样的话不免扫兴。

他推着祝叙乔到长椅边坐下,看着祝叙乔好奇打量一切的神情,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

裴问青回忆起高中时期,率先冒出来的,永远是祝叙乔那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再接着,才是与他共度青春岁月的同班同学。

他对八卦知之甚少,高中同学的近况,永远是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才知晓。

在面对失忆的祝叙乔时,这些只言片语又成了最好的聊天内容。

祝叙乔讶异地看着他,对他说自己有印象。

他对高中时期的印象正在逐渐清晰深刻,也意味着他的记忆正在逐渐恢复。

裴问青牵住他的手,低声说出那些日常小事。

直到时间快到时,他才推着祝叙乔回到病房。

“明天能继续晒太阳就更好了。”祝叙乔躺在病床上,对裴问青说。裴问青点了点头:“可以的。”

他也希望祝叙乔能够多晒晒太阳,能够出门散步。

这些对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落在祝叙乔身上,便是多出一分生还的希望。

然而那天晚上这点希望再次被夺走。

裴问青看着祝叙乔流出的血,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想试着去牵祝叙乔的手,然而他根本碰不到。他和祝叙乔之间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唯一的触碰都困难重重。

裴问青靠在长廊的墙壁上,低头看着手心的血。

他的衣服上沾了血痕,每一点都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呼救声萦绕在他的耳畔,他缓缓蹲下,咽回悲痛的泣声。

【作者有话说】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乔乔做手术,记录暂时让裴青青同学接过。

和医学相关描写都是为了剧情,艺术夸张,艺术夸张。

九点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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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裴问青视角(2)

◎我求诸天神佛,求祝叙乔长命百岁。◎

“青青——我想喝水——”祝叙乔躺在病床上, 拖着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喊。

裴问青摸着玻璃杯的外壁,又拿着咖啡勺舀出一点倒在手腕内侧试温,温度刚好才端着水到祝叙乔身边, 一点一点喂给他。

祝叙乔住院后时不时就是这副黏糊的状态, 他看着只觉得可爱。

顾寒声倒是会在病房内嘲笑祝叙乔, 让裴问青别那么顺着他。

两个人又会和小学生一样干架, 一个躲着病床远远的,一个躺在床上也不消停,比中指依旧顺畅。

裴问青当幼儿园老师都要当得心累, 通常一直拉偏架, 祝叙乔就躲在裴问青身后朝顾寒声做鬼脸。

“还要吗?”裴问青问道。

祝叙乔摇摇头:“不喝了。”

裴问青低头看了眼杯子, 猫喝的都比祝叙乔多。

但他清楚,这已经是祝叙乔能喝进去的最大量了。

顾寒声登场依旧热闹, 裴问青这次却不需要找理由避开他们,手机振动两声, 工作见缝插针填进来。

“顾寒声,你照顾他一会儿, 我去处理工作。”他对顾寒声道。

“得嘞,大忙人你安心,我保证不让我们小乔掉一根头发。”

顾寒声摆摆手,裴问青停在门口看了他两眼, 还是怀揣着不放心离开病房。

裴问青接着电话去了安全通道, 公司有他心腹在, 他只需要负责部分决策即可。和助理吩咐完接下来的安排后, 他挂断电话, 准备回病房, 手机上又来了一个电话。

来电人“何小舟”。

他按下挂断键, 然而对方像是预测到他的行动,又打了一个。

来往挂断打入四五次,裴问青终于无法忍耐,接通了电话。

“小爸。”

何小舟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冷:“裴问青,你还当我是你小爸吗?”

裴问青沉默片刻,问道:“什么事?”

“你把第二性别改了?”何小舟问他,“还当你有什么魄力,遇到那个alpha照例就昏了头脑。”

裴问青想起祝叙乔住院前与何小舟见的那一面,眼底闪过一丝阴沉:“你打电话来就是说这个?”

何小舟低笑了一声,对他道:“我听说祝家那小子要死了?”

他不给裴问青开口的机会,几乎是不带停地将那段话说出口:“既然你已经把第二性别改了,总要从别的地方补上这段缺口。问青,你要记得我教你的,趁他没死前赶紧和他领证,只有法定配偶才有继承——”

“何小舟,你够了吗?”裴问青咬紧牙关道,“十八岁那年你说他对我感兴趣,让我去勾引他,在他出事后,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去见他。怎么,现在你又要故技重施了?”

何小舟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我是为你好。”

“那好,”裴问青深吸一口气,“我再把我十八岁那年和你说的话,重复一次。”

“我对祝叙乔情根深种,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何小舟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却又带着窃喜,然而裴问青根本没有给他窃喜的机会:“我所拥有的一切东西,会全部捐赠,你休想得到一分一毫。”

“裴问青!!”

裴问青挂断电话,将何小舟拉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他才捂着心口抵着墙滑落,www.youxs.org。

他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他怎么敢!!!

裴问青拿着手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从通讯录里翻出助理的电话,摁了好几回才将电话打出去。

接通的一瞬间,他语气森冷道:“把何小舟的卡全部停掉,打电话给老宅,让陈叔和张姨把他看好,不准让他踏出老宅半步,严禁他联络任何人。”

助理的应话果决干脆,裴问青收起手机,不可避免想起十八岁时,祝叙乔出车祸的那天。

那个时候何小舟怎么说的?

他仰起头,控制自己的呼吸。

“祝家的那个小子,就算活下来也是废人一个,”何小舟将手递出去,佣人在他身侧修剪他的指甲。他抬手看了眼,视线轻飘飘的,“问青,以后不要和他见面了。”

十八岁的他穿着校服,淋了一场大雨,狼狈不堪。

裴问青至今都能想起他说这话时的情态。

他的一切都让他反胃。

包括流着他血的他自己。

裴问青克制不住干呕出声,又抓住手机,强行控制自己的身体,忍下那股反胃感。

祝叙乔还在等他。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整理衣襟袖口,不让祝叙乔看出半点端倪。

病房内,祝叙乔和顾寒声已经嘀嘀咕咕完了,正靠在病床上,看门口。见裴问青进来,便朝他招了招手:“裴问青,过来休息。”

裴问青摇摇头:“我不累。”

祝叙乔定定看着他,裴问青被他看得无奈,只好坐下,趴在他的手边。

“我就趴着睡一会儿,可以吗?”他摸了摸祝叙乔冰凉的手,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祝叙乔摸摸他的头发,就当做是同意。

祝叙乔在他身边能少见地拥有一场高质量的睡眠,如今他贴着祝叙乔,也能安然小憩一会儿。

只不过这场小憩在祝叙乔哆哆嗦嗦的动静间被打断了。

裴问青闭着眼装睡,心里却在担忧祝叙乔的动作。

他现在就是脆弱的瓷器,经不起摔,万一磕到哪儿了怎么办?碰到枕头也不行,那枕头也没软到哪里去。

裴问青闭着眼睛,忍不住东想西想,感知到祝叙乔又有滑倒的动作,简直想把顾寒声骂一顿。

傻愣着坐在那是想做什么?

他想伸出手去扶他,却又想知道祝叙乔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无名指被一个冰凉的东西触碰时,他才知道祝叙乔在做什么。

祝叙乔在求婚。

裴问青用尽全力控制呼吸声,不让祝叙乔发现一丝端倪。那枚戒指在指尖几经脱落,又被顽强地颤动着戴了进去。

他的后背发出汗,要不是顾忌着祝叙乔,连呼吸都要屏住。

在他的紧张与祝叙乔的颤抖间,那枚戒指终于被推到底。

祝叙乔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裴问青,和我结婚吧。

裴问青忍住酸涩,在心里小声回答他,好的。

他想,他要和祝叙乔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祝叙乔的左手搭着他的,他们就这样亲昵地靠在了一块。手指挨着手指,戒指挨着戒指,全天下最亲密不过的关系。

等到祝叙乔要倒回床上,裴问青才终于忍不住睁开眼,伸手扶住他的后腰,将他慢慢放倒。

裴问青刻意不去看那枚戒指,在病房里忙上忙下,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假装手上的钻戒不存在。

直到祝叙乔夸张地提醒他那枚戒指的存在,他才故作惊喜地回了一句,又开始翻黄历,定下了领证的时间,这才让这位长京小乔宽下心来。

祝叙乔求婚花了一大通精力,摸着那枚戒指满足睡过去,裴问青长久凝视他,然而却在转身离开病房的那一瞬间,眼眶通红,停滞打转的眼泪才彻底落下。

他颤抖地抬起手,低头亲吻那枚戒指。良久后,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恸哭。

**

领完证之后,距离祝叙乔做手术不剩几天,裴问青等他睡着后,站在病房外,给顾寒声打了个电话。

“怎么了?”顾寒声紧张开口,问道。

裴问青看了眼病房内,祝叙乔睡得很深。但他依旧压低声说道:“你能先来医院照顾叙乔三天吗?”

顾寒声沉声道:“这种时候你要去干什么?”

“我有事要做。”裴问青的声音格外冷静,甚至能听出一丝孤注一掷。

顾寒声的语气加重,有些急躁地问他:“裴问青,有什么事要让你连陪祝叙乔手术的时间都没有?”

他的思维不知道发散到哪里去,裴问青在他将话越说越难听前,冷声开口回答他:“只是让你在手术前照顾他,他做手术那天我一定会回来。”

顾寒声低骂了一句,又深吸一口气问他:“行,那你总要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干什么。你要是准备去送死,祝叙乔知道都能气得下床砍我。”

裴问青的行踪他一定要搞明白,祝叙乔到时候必然会问起,他撒谎祝叙乔那毒辣的眼睛不看出来就见鬼了。

“我只是去拜佛而已。”裴问青揉了揉眉心,“不会去送死,大可放心。”

“去拜——你什么时候信佛了?”顾寒声惊讶道。

他说完之后,两人忽地都陷入了沉默。

如今这个时刻,当初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会开始相信借助冥冥之中的力量。

“扶光山?”顾寒声生硬问道。

长京市灵验的庙宇,据他所知就一个,在扶光山。

裴问青低低应了一句,电话那头,顾寒声又问道:“去扶光山拜佛,也不需要花上三天时间吧?”

这个问题他并没有从裴问青那里得到解答。

裴问青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最后看了眼祝叙乔,转身离开。

百分之七的成功率,他只能寄希望于命数,向诸天神佛祈求。

我求诸天神佛,求祝叙乔长命百岁。

“多说一点也不肯,锯嘴葫芦。”顾寒声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打开浏览器搜索扶光山。

他不信求神拜佛需要花上三天时间,裴问青必定还做了别的事情。

顾寒声上下翻看搜索内容,来回扫了几十页,才在茫茫结果的角落中找到了十年前的一条新闻。

“近日扶光山上,一名十八岁的男Alpha为祈福许愿,跪一千零八十六级石梯朝山,后因体力不支昏倒在……”

他紧紧盯着那条新闻,心下一颤,低声喃喃道:“疯了吧……”

“裴问青这个疯子……他难道真的要一路跪拜至山顶吗?”

【作者有话说】

还埋了个彩蛋!

跪梯朝山,破业障,求所得。

*一路发刀我后面不写个一长串甜甜蜜蜜番外我都对不起他俩……

48 裴问青视角(3)

◎“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手术过程中……家属签字!”

陷入巨大恐慌时, 他的意识像是被沼泽包拢,那一瞬间的双耳根本听不清任何声音。

“裴问青!裴问青!!”

顾寒声抓着裴问青的肩膀吼道,后者这才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 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粗喘着气, 强迫自己清醒, 对着医生道:“我是他的丈夫。”

笔递给他时, 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全是汗,根本握不住笔。顾寒声匆忙间往他手里塞了张纸巾,才让他擦干手。

裴问青姿势扭曲握着笔, 他签署过诸多文件, 可面前这一份是让他最为煎熬的那份。

“青”字的最后一笔力透纸背, 几乎沿出一条长线至页端。

手术室的指示灯亮起,裴问青靠在墙壁上, 目光却紧紧盯着深红的指示灯,手依旧控制不住发抖。

顾寒声低下头, 看见他双膝上渗出的血迹就觉得牙酸,匆忙拽过他的胳膊, 一把拖着他坐下:“你冷静一点。”

他们都清楚成功的可能性有多低,但仍旧抱有最大希望。

裴问青的眼神已经完全失焦,顾寒声怕他拜完佛撑不住,死命找些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老祝这几天状态挺好的, 还和我说, 他出院办婚礼, 我必须得当伴娘……”

他余光落在裴问青身上, 见这个不行, 绞尽脑汁想别的:“诶裴问青, 你知不知道老祝以前被叫傻白甜?那高冷样都是他硬装——”

“我没拜完。”裴问青的头靠在墙上, 嘶哑着嗓子,突然开口,不知道在对谁说。

顾寒声悻悻地收回话。

“一千零八十六级石阶,跪拜登顶可消业障,得所求,”裴问青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可我没拜完。”

“一千零八十五级,就差最后一级……我就差了最后一级……”

裴问青再也说不出话,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甚至不敢再看向手术室。

顾寒声一言不发。

裴问青在哭。

从那指缝间流出的两行泪让他意识到,裴问青并不是铁人,也不是什么冰山,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他一直以为裴问青是不会哭的。无论在外情绪波动起伏多大,他在祝叙乔面前永远是一副古井无波的平静模样。

如果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裴问青落泪。

那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刻,他又恸哭过多少回?

双膝血肉模糊的伤已经无法刺痛裴问青,他捂着眼,放任情绪崩塌。

十年前那一级没能拜完的石阶,在十年后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成为一柄锐利的剑,狠狠扎在他心上。

他永远都差那么一步。

“老祝祸害遗千年,不会有事的。”顾寒声低声絮语,既是说给裴问青,也是说给自己听。

祝叙乔才二十八岁,怎么能死呢?

一切顺当。

裴问青麻木地盯着指示灯,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捱过。

往日不够用的时间,在这一刻一分为四,时钟的指针仿佛停留在了祝叙乔进入手术室的那一刻。

他试着回想与祝叙乔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提及这个名字时,脑中像是被罩了浓雾,一片空白。

祝叙乔,祝叙乔,祝叙乔。

裴问青将这三个字填入自己记忆的每一个角落,要在最深处打上刻印。

他逼着自己驱散那片浓雾,跳入记忆之海寻找一切。

在一切的尽头,他终于找到与祝叙乔第一次见面的记忆。

那一年,他八岁。

他被何小舟带到裴家认祖归宗,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对何小舟这个父亲新抬的“四太太”没什么好脸色,对裴问青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争家产的野种更没好脸色。

裴问青只记得他的幼年是在毒打和霸凌中度过的。

何小舟忙着上位,告诉他,从来都是忍。

“你得忍,问青,你得忍。”

他听着何小舟的话,一次又一次的忍。

但凡还嘴一句,先落下的,不会是兄长们的巴掌,而是何小舟的耳光。

挨打过后,何小舟抱着他,一遍一遍道歉。

“问青,小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争气,明白吗,你要为我争口气!”

裴问青那时想问他,弟弟呢?

他知道自己是个假Alpha,而弟弟是个真正的Omega,是何小舟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也是他的儿子。

可何小舟告诉他,你和弟弟不一样,你是alpha,他是Omega。

他那时只有八岁,并不理解第二性别不同会有什么不同的人生走向,只知道身为“alpha”的自己,要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来自Alpha兄长们恶意的毒打。

即使逃不掉,逃过一瞬也是好的。

有时候,暴行会在长辈们的面前上演。

但他只能躲。

挨打时,何小舟就跪坐在裴昌年的脚边,像只温顺的宠物,视线从来不会往裴问青的身上瞟一眼。

裴昌年和几位太太高高兴兴聊天,偶尔看一眼他与兄长们,粗声说爱玩闹,孩子们身体康健,好!

那一声“好”响亮又自得,于是大家伙都笑起来,何小舟按摩裴昌年的腿,也跟着笑。

好字过后,又说裴问青体弱,不应当,何小舟便收敛笑,泪眼莹莹,连声卖乖道歉。

于是裴问青换来下一次更加残忍的毒打。

那一年裴昌年的寿宴上,他在兄长们的围剿下狂奔,即将被拖回去的时候,他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和他不相上下,一张脸生得格外精致。

裴问青仅仅八岁的人生阅历里,从未见过长相那般出彩,五官称得上是精雕细琢的人,

毒打就在身后,他凭本能对着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喊出了救救我。

他那时心知一个和他同龄的孩子并不会帮到他什么,喊出救我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裴家猖狂跋扈的兄长们突然停手了,在他身后弯着腰,不情不愿喊了一声“祝少爷”。

祝少爷朝他伸出白玉似的手,将他从裴家那个泥潭里拉了起来。

裴问青在后来才知道,他是祝家掌权人的独生子,那个裴家都要仰仗其鼻息过活的祝家。

真正金贵的祝家太子爷。

“白长那么大个,以大欺小,好不……”他看着祝少爷皱了皱鼻子,略略思索一番后,说出了后面的话:“好不要脸。”

他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气到脸红脖子粗,却不敢还嘴动手,只能弱弱称是。

祝少爷牵住他的手,一路往前走,直到花房才停下。

“喏,擦擦。”一条雪白的手帕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敢去接,那位祝少爷拎着手帕,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胡乱擦过他脸上的脏污。

替他擦完后,又将手帕塞进他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长椅上,晃着两条雪白的小腿,裴问青局促站在他的身前,小声念出自己的姓名。

“挺好听的。”祝少爷煞有介事评价,“我叫祝叙乔。”

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天,他在花房里听祝叙乔骂他是傻子,挨打都不还手。

“你直接一巴掌扇过去,不好扇耳光就拽他头发!”

裴问青不知道这位祝少爷都从哪儿学来的野路子阴招,但很显然这些招数有用。

可祝少爷不知道,有些时候的挨打,是不能还手的。

裴问青那一年八岁,已然明白了忍字的重要性。他不是祝叙乔,没有靠山,何小舟也不会是他的力量来源,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在没有完全积蓄力量还手之前,他只能忍。

祝少爷心直口快,大概从未遇到过裴问青这样泥潭里出生的可怜孩子,一下便拽住他说了很多。

直到花房之外传来温柔的女声。

那道声音喊着“乔乔”。

祝少爷眼神亮了亮,又故意装不在意似的撇撇嘴,小声对裴问青说,那是我妈妈。

裴问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直到方惟月推门而入,他在那时明白了祝叙乔的好容貌来自哪里。

满花房争奇斗艳绽放的花,在方惟月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方惟月先喊了一声“乔乔”,拿手帕擦他额角冒出的细汗,温温柔柔训了祝叙乔一句,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裴问青。

裴问青很难忘记那样一张脸,与那样一张脸说出口的话。即便她只是惊呼了一声。

“你是裴家的孩子吗……怎么伤成这样呀?痛不痛呀?”

那是他第一次被问痛不痛。

方惟月想去碰他,又怕触到他伤口,只好催了祝叙乔一句,让他去找裴家的佣人要医药箱。

祝叙乔接了她的任务,昂首挺胸去找人要东西。花房内那时便剩裴问青与方惟月。

方惟月蹲在他面前,并不顾忌裙摆沾染脏污。她认真看着裴问青,柔声说:“你是不是叫问青?乔乔被我和他爸爸惯的性子直率了些,如果说话有刺到你,让你不舒服了,你和阿姨说,阿姨等会儿让他跟你道歉,好么?”

她连说祝叙乔的缺点都要换成褒义词。裴问青那时在心里想。

他听完只是摇头,夸赞祝叙乔人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听得方惟月哑然失笑,从手包里摸出一块奶糖来递给他。

“还好有备糖的习惯,来,吃颗糖甜一甜,伤口不痛哦。”

裴问青已经习惯那些疼痛,麻木的伤口却因为方惟月的举动重新发出细细密密的痛楚。

祝叙乔没多久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拎医药箱的高大男人。裴问青认出了那张脸,祝家的掌权人祝泊闻。

他不笑时显得格外凶,裴问青那会儿被他吓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动作细微,然而还是叫方惟月看清,说了祝泊闻一句:“你怎么跟来了?”

“老婆儿子都丢了我不得出来找?”祝泊闻一开口,裴问青又觉得没那么怕了,小心翼翼打量他。

方惟月笑骂他一句,他便委屈缩了缩肩膀:“那帮老东西废话大箩筐,我放着老婆孩子不照顾我听他们说胡话,我是傻的吗?”

他把手里的医药箱递给方惟月,见到伤痕累累的裴问青,惊了一惊,没忍住开口:“这是哪个小孩,祝叙乔给你找的儿媳妇啊?”

“嘴上没个把门,孩子面前说什么话呢!”方惟月掐了他一把。

“我只是救了他一命而已!救了他一命!再说他是alpha!!”金贵的祝少爷在祝泊闻身边跳脚。

祝泊闻挠挠头,和裴问青道歉:“不好意思啊小朋友,叔叔讲胡话,你别当真。”

裴问青在那时摇摇头,偷偷在心里说我其实是Omega。

方惟月替他处理好伤口后,就和他道别。

他站在花房里,孤零零地看着祝泊闻扛起八岁的祝叙乔,几乎把他当成球在半空抛着玩,惹得祝叙乔小声尖叫喊爸爸,方惟月在一旁训斥父子俩,声音却是温温柔柔。

他们一家人渐行渐远,坐在祝泊闻肩头的祝叙乔转过头,朝他挥挥手,大声喊:“裴——问——青——再——见——”

他抬起贴了创口贴的手,紧紧攥着那枚奶糖,小声和他们说,再见。

那个时候他想,真幸福啊,那是和裴家完全不同的家庭氛围。

他希望祝叙乔也能一直那么幸福下去。

“滴——”

他从记忆中猛地惊醒,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不是结束,而是病危。

“……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也会尽全力……”

什么尽全力?

长椅像是生出荆棘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有顾寒声冲了上去,面目狰狞却又要克制问话。

裴问青的大脑里只剩一道声音在嘶吼。

凭什么?

他许的愿从来没有实现过,凭什么这一次依旧不肯实现?

他求诸天神佛,愿以他的寿命换祝叙乔,凭什么连这一点都不肯答应?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想不管不顾喊出声,想质问高高在上的命运,然而喉间一片血腥气,根本开不了口。

耳鸣间,一道喊声划破,顾寒声在喊他的姓名。

“裴问青!裴问青!你有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祝叙乔有意识了!”顾寒声拼命摇晃裴问青的肩膀,企图唤醒裴问青的神智。

“……什么?”裴问青呆呆地看着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祝叙乔刚刚熬过了那一次病危,他还活着,你听明白了吗?”

手术依旧在进行中,他却松了口气,朝着虚空拜了拜,低声开始念叨:“祸害遗千年果然说的准没错,这混账孩子吓唬人……还好还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裴问青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珠转过一圈,又转到手术室那儿。

嘶吼戛然而止。

太好了,他想,太好了。

诸天神佛,终于肯听见他的愿望了。

**

祝叙乔这个人身上就有一股欠欠儿劲,他做手术也是如此。医生接连下了四张病危通知,像是故意吓唬人,每回他又能都硬撑撑过来。

头两回把顾寒声吓得够呛,再来第三回顾寒声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训斥这小子净折腾人。裴问青情绪大起大伏过后,累得倒在墙上,只有眼珠还能转动,紧盯着手术室的门。

一场手术持续了近五个小时,医生出来时,对这等顽强又脆弱的病人表示了夸赞。

成功率百分之七,祝叙乔正在其中。

“后续还要继续观察,术后恢复才是……”顾寒声瞟了只顾看祝叙乔的裴问青一眼,老实拿着手机开录音记医生说的话。

出了手术室后,祝叙乔被直接送进了ICU,家属的陪护探视立马上了难度。

裴问青舍不得离开,最后是被顾寒声生拉硬拽走的。

“你先把你那膝盖处理一下,真的疯子……祝叙乔醒来不骂死你。”他絮絮叨叨不停,拖着他挂号,去外科处理伤口。

自从祝叙乔住院后,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当爹又当妈,这俩口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两头倔驴,把他气个半死。

裴问青之前那包扎明显是他自己随便处理的,格外粗糙,医生替他重新包扎的时候骂了一句:“我看你这个伤口之前也是同样的伤吧?年纪轻轻的膝盖不要了?”

顾寒声惊疑的眼神落在裴问青的血肉模糊的双膝上,五官都皱在一块。搜索引擎里十年前的新闻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

草,那个十八岁的alpha不会还是裴问青吧。

疯了!

他在心里骂道。

裴问青被医生说了几句,根本不放在心上,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术后昏迷的祝叙乔,医嘱都是顾寒声帮他记的。

“老祝那祸害出院之后,你俩口子得请我吃饭,我这跑前跑后当牛做马的……”顾寒声拉过裴问青的手臂,准备扛着他走,被裴问青拒绝了。

“我自己走。”裴问青冷静道。

“你自己个屁,膝盖烂成那样,那医生让你少走动耳朵聋了啊?我跟你讲,老祝那个样子估计也要人抱,你最好趁他醒来前把膝盖养好,别到时候我抱一个背上背一个,我拉货师傅吗……”

顾寒声忍不住絮絮叨叨,裴问青听得耳朵起茧子,终于知道祝叙乔为什么会和他说这家伙废话多。

等他念叨完,他裴问青能把医院跑通了。

“诶你这人,一句话都不听是吧?”裴问青扶着墙走出去老远,顾寒声才发现这和祝叙乔一个路数的狗东西已经跑了,只好四处张望,借了把轮椅来,强行把他摁在轮椅上。

“我上辈子欠你们俩口子的是吧?”顾寒声低骂了一句,推着裴问青去ICU外。

祝叙乔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昏迷。

“我想陪他。”裴问青低声道,“顾寒声,你先回去休息吧。”

顾寒声撇撇嘴:“我也在这等着,好歹有个照应。”

他起初对裴问青还是有些怕的,只不过这种怕在这段时间早就消弥,全然化作了担忧。

祝叙乔求婚那段录像还在相机内,他是真希望这对有情人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术后观察是一道坎,裴问青知晓这一关还没过完。

他不知道祝叙乔什么时候会醒。

有可能是几个小时后,也有可能是两三天,还有可能是半个月。

好在祝叙乔做手术的时候把能折腾的都折腾完了,在ICU观察的时间里并没有闹出幺蛾子,生命体征也逐渐平稳。

一周后的一日晴天,他被转入普通病房,那天顾寒声没带花,带了个西瓜。

裴问青正在替昏迷的祝叙乔擦手,一转头就看见顾寒声那瓜,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不是到吃瓜的季节了吗……”顾寒声悻悻笑了声。

裴问青:“……你是真的很无聊。”

那瓜顾寒声抱在怀里,他坐在祝叙乔病床旁,看着这倒霉孩子一个光头,偷偷摸出了手机。

“别拍。”裴问青背对着他,活像背后长眼睛,直接让他别做小动作。

顾寒声啧了一声,转过声质问他:“裴问青,你敢说你没拍照?”

祝叙乔要做开颅手术,把头发全剃光了,现在就是个光头,这种场面,他可不信裴问青没留照纪念。

裴问青的背影有一瞬间僵硬。

他的确拍了,还拍了几十张。

但面对顾寒声他不可能承认,于是镇定自若道:“我不是你。”

顾寒声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瞥了眼昏迷的祝叙乔,压低声道:“裴问青,你对待你老公的兄弟就是这个态度吗?”

裴问青收拾完东西若无其事伸出手:“吃西瓜吗,我切了。”

顾寒声:“……吃。”

他再一次想起了高中时期被裴会长支配统治的记忆。

那是一中众多男A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瓜裴问青切了三分之一出来,特意切到能入口的大小。

免得顾寒声吃瓜吃得祝叙乔脸上都是西瓜汁,真那样干,他会把瓜皮盖到他头上。

其实裴问青想直接切一半给他一把勺子挖着吃得了。

但鉴于他是祝叙乔最好的朋友,还是好好招待吧。

“这都一个星期了,医生有说他什么时候能醒吗?”

顾寒声啃着瓜,盯着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小声问道。

裴问青已经习惯祝叙乔这样的沉默,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等吧。”

其实他没和顾寒声说的是,祝叙乔也有可能一辈子醒不来。

有生命体征的植物人。

那场手术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醒过来恢复如初只能看天命。

人事已尽。

“长京小乔,我给你带了瓜,你不想吃吗?不过说你混账还真没错,你这混账小子,那天真的吓死我……”

顾寒声坐在祝叙乔病床边絮絮叨叨,裴问青拿着毛巾进了卫生间,沉默地擦掉了脸上滑落的泪。

他低头冲洗毛巾,顾寒声突然冲了进来,靠在门边问道:“医生有没有说,和他聊天说话能刺激他早点醒?”

裴问青点了点头,没让脸露出来。

顾寒声也没起疑,了然似的道:“那成啊,你和他多说说呗。”

“干脆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得了,祝叙乔这傻白甜心最软,指不定就把眼睛睁开了……”

裴问青拧干毛巾藏着的水,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祝叙乔心最软,可坐在病床边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安安静静盯着那张脸发呆。

护理他并没有交给护工,全是自己动手,替祝叙乔翻身,按摩,谨防肌肉萎缩。

上一周的暴雨过后,一直都是晴日,裴问青任由太阳洒落病房,牵着祝叙乔的手,对他说,今天是晴天。

“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出门散步。”他干巴巴说,但祝叙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精神百倍地指挥他,要他带他出去散步晒太阳。

那些浓郁的悲痛似乎在手术前就全部结束了,到如今只剩下麻木的平和。

他有很长的时间等待祝叙乔醒来,待到晴日,和他一起去散步。

婚戒被裴问青重新拿着戴在祝叙乔的左手无名指。他看着那枚戒指,低声说:“上一次是你给我戴,这一次轮到我,一人一次,很公平。”

祝叙乔依旧没什么反应。

裴问青想起医生和他说的,祝叙乔有意识,能听见他说话,只是没法给出什么反应,多说说话就好了。

他贴着祝叙乔的掌心,慢慢道:“你还欠我一场约会……当年答应好的,总不能不还吧?”

当年分明亲口应承会在周末与他见面,结果还是爽约了。

裴问青亲吻着祝叙乔骨瘦如柴的手,慢慢回想,将过往一点一点道来。

“八岁那年,我们在裴昌年的寿宴上第一次见面。我滚在地上,你也不嫌脏,向我伸出手,把我从裴家那团脏污的地方拉了出来,还叫我学会还手……从那一天开始,我记了你二十年……”

他的两只手包住祝叙乔的,小心摩挲他的指节,咽回那点酸涩,低声道:“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们分到了一个班。我还以为你会选文科,连其他同学都这么以为……”

“结果你转头就进了理科班,你知不知道那天好多人都很遗憾?但我看到名单的时候,心里其实很高兴。那个时候我想,我们终于有机会正式见面,正式相处了。”

“结果开学第一天,真正的见面不是在教室,而是在高三教学楼后面的围墙。你又是迟到,又是翻墙,还不穿校服,不戴校牌,老陈的规矩你真是全都撞了个遍……”

裴问青的叙述从滞涩逐渐转为流畅,他想,自己是能够将那些封尘已久的记忆慢慢说给祝叙乔听。

他的思绪也在叙述中慢慢悠悠飘回过往,落在了少年祝叙乔的身上。

十七岁的祝叙乔轻松翻越围墙,从墙头一跃而下落在他的面前,像只轻盈的猫。

撞见他时,又带着好奇的神情凑到他面前,打量着他胸前的校牌。

他们贴的很近,他到现在都能回忆起祝叙乔开口念他名字时的语音语调。

一字一顿,轻快明亮,尾音上扬,带着一点惊奇。

“裴、问、青。”

【作者有话说】

听裴问青讲故事的祝叙乔:再讲点再讲点,我在听!!!

祝叙乔:嘿嘿,他好爱我。

*听着《爱人》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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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少年回忆(1)

◎天生好命祝叙乔。◎

长京一中的教导主任姓陈, 是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头顶稀疏盖了几条毛,脑门泛着响亮的油光。

一中所有学生背地里都管他叫秃头陈。

但鉴于攻击性太强, 大部分时候还是叫老陈这种比较和蔼可亲的称呼。

长京市入了秋, 气温还没降。他穿着Polo衫, 手里端着他夏天三十八度高温都不舍得放开的保温杯。见裴问青走进办公室, 他朝相貌清俊的少年招招手:“问青,来。”

裴问青是一中所有老师的心头肉,成绩好, 做事还严谨认真, 态度又端正, 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发展,是个从完美好学生模板里走出来的人。

他是来教导处领开学规章表的, 闻言走到老陈桌前:“陈老师。”

“老师一向放心你,就不和你聊学习近况了。”老陈打开保温杯, 喝了口冒热气的茶,把茶叶呸掉, “开学第一天,一定有学生迟到,不遵守学校规章制度。你领着学生会督查队的,去巡逻抓违纪的啊, 抓到就把班级名字记下来。”

裴问青沉默地点点头, 老陈满意地看着他, 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摆摆手, 笑道:“去吧, 辛苦你了。”

说完, 他又低下头, 伸出两个食指在键盘上敲。

裴问青拿上门口办公桌上摆的那一沓开学规章表,又去拿了督察队的记名册,带着高二的成员去校门口检查。

老陈对学生做事心知肚明,这一堵,抓到好几个。

裴问青看了一眼,把校门□□给其他人,自己去围墙那边转。

他记得有几面墙格外好翻,迟到翘课必选圣地。

学校老师们倒是不知道,学生会督察队的抓过好几回。

高三教学楼后面,他四处看了眼,还没看完,面前一只轻飘飘的黑色书包就掉了下来。

他微微挑了挑眉,发现自己还真没来错。

裴问青拿着记名册,退了两步,站在树荫下守株待兔。

没过多久,他听见墙后有道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手扒在了墙沿上。

紧接着黑色凌乱的头毛冒了出来,活像是试探。下一秒,那颗黑色脑袋就露了全貌,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翻上墙头,坐在了上头。

动作极其干脆有力,一看就是经常翻墙的老手。

裴问青站在墙下静静看男生坐在墙头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闲适。

一个懒腰伸完,那个男生才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裴问青却因他随意的一眼定在了原地。

那张脸生的出奇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潋滟明亮,活像藏了两颗璀璨明珠,琉璃似的清透。

只不过有些许下三白,眉宇间便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性来。

这张脸裴问青从八岁那年记到现在,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归于心底。

祝叙乔。

生了张比Omega还漂亮的脸,却是个Alpha。

祝叙乔抓了把头发,顺手勾掉耳机,含着一根棒棒糖,从墙头一跃而下,像只轻盈的猫,行动间全然没有滞涩。

抬起头时,却正巧与裴问青撞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裴问青能轻而易举看见他微微放大的瞳孔,眼底闪过的一丝惊讶。

祝叙乔又凑近一分,像是近视,半眯着眼紧紧盯住裴问青胸前的校牌,一字一顿念出校牌上的名字:

“裴、问、青。”

声音带了点磁性,一字一顿,尾音微微上扬,又因为含着糖,有点含糊不清。

裴问青不可避免屏住呼吸,微微后仰了一点。

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加快,祝叙乔衣领上洗衣液的香气似乎慢悠悠飘进了他的鼻腔。

……好像是薰衣草。

裴问青抓紧记名册,喉结上下动了动,故作冷静地推了推眼镜,沉声道:“不穿校服,不戴校牌,迟到翻墙。”

“班级,姓名。”

他的这些小动作全然没有被祝叙乔发现。

睡过头迟到还不穿校服不戴校牌的年轻男A只顾着盯裴问青手里的深蓝色文件夹。

草。

他在心里暗骂道。

裴问青手里的记名册是一中违纪学生的制裁铁拳,堪比夜神月的笔记本。

祝叙乔违纪的次数不算少,但学生会有一堆他的迷弟迷妹,每回撞见他,眼睛都跟瞎了似的,只盯着他的脸,其他事情一概不管,很容易就让祝叙乔浑水摸鱼摸过去。

但他没撞到裴问青面前过,这是入校以来第一次。

他想也不想就报了名字:“高一九班,顾寒声。”

裴问青听得好笑,用了点力气才绷住那张高冷的脸:“高一还没开学。”

高三最早开学,高二其次,高一是最晚开学的学段,更别提还都是新生。

祝叙乔半弯腰,长臂一捞,那只瞧着就没什么重量的黑色书包挂在他的左肩。他抓了把头发,随意道:“啊,是吗?”

裴问青很早就来了学校,也已经看过了高二分科后的班级名单。

他和祝叙乔的名字在一张名单上。

“高二十三班,祝叙乔。”他慢条斯理念出祝叙乔的姓名,又打开记名册,拿着笔,掩饰自己紧张的神情。

祝叙乔也没想过这位传说中和他关系不好的冷面神能把他的名字和新班级记得那么清楚,顾寒声给他发过班级名单,但他没看。

他对记名无所谓,但比较怕亲妈方惟月。

开学第一天就记名,老陈那个家伙不立典范就奇怪了。给方惟月知道,他免不了一顿温柔的铁拳。

能不记就不记。

长京一中两朵出了名的高岭之花,一朵冷面神裴问青,一朵便是祝叙乔。

此人偶像包袱极重,翻墙落地的姿势都要经过多方考量,外人面前一向是高贵冷艳形象。

但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思考对冷面神放下脸面有没有用处。

能屈能伸,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脸面和方惟月哪个比较重要,祝叙乔想也不想就选亲妈方惟月。

见裴问青的笔开始动,他伸手拦在裴问青面前,先是握拳,又将手一翻摊开,掌心朝上,一枚奶糖在手心里。

变魔术似的。

“裴会长,请你吃糖,就当没看见?”祝叙乔挑了挑眉,裴问青只是定定看了眼他手里的奶糖,没什么动作。

祝叙乔摸不准这冷面神心里在想什么,心里啧了一声,又换了个说法:“中午请你吃饭。”

裴问青终于肯放下手里的笔,抬眼看了看他,拿走他掌心的奶糖后,伸出指尖虚虚点在他的左耳:“耳钉摘掉。”

祝叙乔格外听话摘掉耳钉,裴问青清了清嗓子,道:“老陈现在应该从教导处出来检查了,从高一教学楼走长廊去教室,不会被看到。”

“谢了。”

祝叙乔拍了拍他的肩,全然和那个“裴问青和祝叙乔是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死对头”校园传闻不一样。

他拎着包,散漫地往高一教学楼走了。

裴问青站着没动,良久过后,白净的脸上才泛出不起眼的薄红。

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在疯狂提醒他现下兴奋的状态。

他攥着那颗奶糖,站在原地许久,才等到脸颊的热意消退。脸不红后,才结束巡查,往教室走。

**

分科后的班级同学就算大多是陌生人,在来往的帮忙搬书换课桌间,也逐渐熟络起来。

整个三楼热火朝天,你来我往间,名字八卦交换的清清楚楚。裴问青穿过走廊上暂时摆着的桌子间,收获了一堆小心打量的眼神。

他走进高二(13)班,教室里热热闹闹,老师还没来,位置都是大家乱坐。

教室最后排的位置已经被占据完全,此刻一中里那几个出名的二世祖正围绕着一个人,聊得格外开心。

被围住的那个人坐在位置上,冷着一张脸,没怎么开口。

那么多人里,裴问青只能看见祝叙乔。

“诶祝大少爷,周末去不去看车?”闻逾山注视着祝叙乔,手肘却顶顶身侧的程廷玉,示意他开口说两句。

程廷玉嘴角噙着笑,认真看着祝叙乔,压根没有开口的准备。

顾寒声坐在祝叙乔身边,充当祝大少爷那张嘴:“我们长京小乔周末还是很忙的啊,没那么多时间啊。”

祝叙乔低着头,左手拿手机,大拇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回信息,回完才肯开金口说两个字:“没空。”

闻逾山面上依旧带着笑,没有半点被拂面子的不快,转头又和祝叙乔聊起别的。

裴问青穿过两大组之间的过道,所到之处即刻消音,不一会儿满教室的八卦明星游戏篮球作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闻逾山和顾寒声侃大山的声音。

他在与祝叙乔隔了一个过道的那组最后排空位坐下,书包就垫在背后。

被闻逾山这狗皮膏药烦得要死的祝叙乔注意到他,当即抬头向他发起邀约:“裴会长也在十三班?”

裴问青微微挑眉,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身侧的位置没人坐,祝叙乔火速拎起包,坐到他身边,清清嗓子,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道:“中午别忘了。”

裴问青握拳抵唇,掩住嘴上的笑意,开口应道:“好,不会忘。”

顾寒声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两个,闻逾山和程廷玉的脸色骤然难看下来。

竖起耳朵听他们动静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在心里想:不是说他俩王不见王,见面就针锋相对吗?

怎么这会儿看着,还挺平和?!

李雪萍在这会儿走进教室,收获的就是一个安安静静的班级,见状满意地看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仍旧站着的闻逾山和程廷玉身上,皱了皱眉:“后面两个男生,怎么不坐下?”

程廷玉只好顺势在顾寒声身边坐下,闻逾山则一脸阴郁地走出了十三班。

教室内登时看着规矩不少,李雪萍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声音不疾不徐:“我是你们高二到高三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数学老师。”

裴问青高一的数学课也是她任教,对李雪萍的性子摸得很透。

他略略朝祝叙乔那儿偏了偏头,压低声道:“李老师很严格。”

祝叙乔瞥了他一眼,自觉在这位冷面神面前已无形象,于是悄悄问道:“有多严格?”

他俩在底下说小话,李雪萍在讲台上一圈看过来,发现只认识他俩,再多加几个以前带过的学生。

“哟,还挺巧,年级第一第二都在我们班。”她眼睛亮了亮,前排的学生纷纷把头转过去,光明正大看后排的裴问青和祝叙乔。

活像一排排朝着太阳的向日葵。

裴问青和祝叙乔在被点名的那一刻立马停止了悄悄话。

李雪萍拍了拍手,道:“先自我介绍,大家都认识认识,等会儿我们再排座位。”

那张名单就是按照学号排的,祝叙乔和裴问青恰好就是一号和二号。

“来,按学号来啊,一号祝叙乔。”

祝叙乔坐在位置上发呆,他走神技巧极其高超,压根没人能看的出来。听到声音时,也能快速从走神状态里脱离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讲台上,李雪萍才发现他没穿校服,见状不太认同地看着他:“年级第一也要穿校服啊。”

祝叙乔对不同老师有不同的应对态度,教导处老陈面前就是一副不怕天高地厚的嚣张模样,能把老陈气得血压飙升,而后看着窗外祝泊闻捐的科技楼图书馆行政楼平息怒火。

面对李雪萍这种严师,又是一副规规矩矩的面孔:“知道了。”

他看着讲台下几十张期待的脸,视线又偷偷摸摸飘到裴问青脸上。

后者一脸平静注视他。

祝叙乔被他那么看着,又想起早上被抓的倒霉记忆,心下一动,拖着音懒懒散散道:“名字常年在裴问青上面的那个祝叙乔。”

他这话一出,也不管李雪萍在场,其他同学响亮的起哄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顾寒声面容扭曲地看着突然狂妄的祝叙乔,又看看裴问青,深怕这个冷面神忍不住揍他家长京小乔。

然而等他转过头时,他看见了更加惊恐的一幕。

那位常年不苟言笑的冷面神勾了勾嘴角。

我草,这是什么?

祝叙乔说完就下去了,连李雪萍都没忍住无奈地看着他,制止底下兴奋的学生后,把裴问青叫了上来:“问青,到你了。”

裴问青和祝叙乔在过道擦肩而过,他目不斜视走上讲台,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裴问青。”

他深黑的眼瞳望向祝叙乔,眼底带了点笑意:“祝叙乔,多谢你今早的糖。”

比方才更闹腾的起哄声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了不知道谁高呼的一句“牛逼”。

祝叙乔坐在位置上,朝他挑了挑眉。

裴会长还挺刺儿的。

裴问青说完就面不改色下了台,李雪萍见年级第一第二两个Alpha凑一块那么闹,一时间不免有些头疼。

“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啊。”她点了点这两个人,道。

教室里又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都是年轻学生,自我介绍的时候什么话都来,追着网络热词跑,也有内向局促的,小声念完自己的名字就下了台,大家也给面子地鼓鼓掌。

祝叙乔瞧了几眼,把人脸和名字对上之后就压低声问裴问青:“早上的糖就那么好吃吗?”

裴问青正襟危坐,声音却清楚飘向祝叙乔的耳朵:“那你又那么热衷在我上面做什么?”

祝叙乔悄悄打量着他,心里头却想这个冷面神果然是个行径闷骚的狂徒。

还高岭之花呢,讲话没个把门。

那帮追随暗恋他的Omega全都眼睛瞎了。

他这么想别人,却没想过自己现在的形象也有悖于高岭之花的设定。

“看不出来裴会长还是个言辞大胆的人。”他靠着椅背,那只黑色书包叫他皱皱巴巴一团塞进了抽屉。

裴问青面上镇定,心在人声嘈杂的教室里快跳出来了:“我也没想到祝少爷还挺狂妄。”

祝叙乔偏头瞧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是都叫我祝少爷了吗?”

他自然得做点符合少爷身份的事儿。

裴问青哑然失笑,他倒是不知道这位金贵的大少爷还会翻墙,翻得格外熟练。

自我介绍完后,李雪萍把他们赶到走廊上按身高站好,祝叙乔和裴问青两个人身高不相上下,又是落到了队尾。

隔壁班的人偷偷摸摸透窗看他俩,四处都是打量的视线。

李雪萍按身高排完位置,这才发现不久前在讲台上互相“宣战”的两个得凑到一块坐。

“叙乔,你要不要和程廷玉——”她话没讲完,祝叙乔就举了手,懒懒散散的:“老师,不用了,我看裴会长人还挺好。”

裴问青这人还挺有意思,和他坐一块,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有的玩。

祝叙乔想得格外美好。

李雪萍只好不再换,微调了几个坐后头看不太清楚黑板的同学,这才算把位置固定好。

裴问青坐姿稍微往前挪了挪,面不改色挡下顾寒声看向祝叙乔时的哀怨眼神。

笑话,他都和祝叙乔坐一块了,顾寒声这是什么意思?再想也没辙。

开学第一天就是给学生们调整状态,班主任来讲点话,宣读宣读班级规章制度就算结束。

课本也早就发了,李雪萍没开始上课,让他们自己自习。

祝叙乔那份教材有人替他上心,这会儿也全都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

裴问青把课本挪到一边,从包里拿出来一套卷子开始做。

祝叙乔低头玩手机,玩了两局植物大战僵尸,明显开始无聊,直接把手机关了丢进抽屉,自然而然地凑到裴问青身边,看他在干什么。

裴问青瞥了他一眼,也没有推拒他的意思,把卷子往他那儿挪了挪。

“这就开始做高考卷了?”祝叙乔看了眼裴问青的卷子,选择题只做第十题,填空解答也是,全都只做压轴题,前面的基础题一道不看。

这才高二,这么拼。

“你要是嫌无聊我有竞赛的卷子。”裴问青淡淡道。

祝叙乔摆摆手,朝他摊开一只手:“不用了,就做这个吧,给支笔。”

那书包真就是个摆设,裴问青定定看着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上学不带笔?”

祝叙乔用大惊小怪的表情看着他:“不带也可以啊。”

他这刚说完,一旁的程廷玉就笑着开口道:“叙乔,你又没带笔?”

裴问青看着程廷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三盒红蓝黑水笔,全是外文的标签,似乎是还觉得不够,程廷玉甚至又掏出了一盒自动铅笔和一盒涂卡笔。

祝叙乔看都没看一眼,用“我就说吧”的表情看着裴问青。

后者认命似的从包里摸出来一支笔给祝叙乔:“给。”

祝叙乔这人也的确不用操心。他长这么大,只有别人操心他的份,缺什么要什么立马就有人送到他手边,断没有他替别人操心的。

天生好命。

裴问青在心底叹了口气,竟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祝叙乔也没跟他客气,早上那颗糖和中午预备请的一顿饭,似乎成了他俩拉近关系的绝佳道具。祝少爷这会儿已经把裴问青算作是半个自己人了。

程廷玉带着笑把笔收起来,眼底却是一派阴沉。

顾寒声瞧了他这舔狗似的作风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又抽出一张纸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可怜兮兮道:“我们长京小乔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喽。”

程廷玉咬牙道:“顾寒声,你恶不恶心。”

“这题选B吧?”祝叙乔没草稿纸,还是从裴问青那儿摸的。

他做题不太爱留草稿,都是心算。要做草稿,都是为了保证没问题,写出来给别人看的。

这会儿他拿着草稿纸,笔尖点点裴问青算出来的C选项。

裴问青拿着他的草稿和自己的思路对了对,前面都没问题,最后的计算出了问题。

他点点头认同祝叙乔的答案,便见某个少爷带了点得意神情看着他,像只逮了大鱼回家的猫,还拿着水笔划掉了他的“C”,写上了“B”。

裴问青暗自摇头,道了句:“厉害。”

就算做是夸奖了。

裴问青做题有时候会多想几步,解题思路就显得迂回,祝叙乔做题向来横冲直撞,能用最简洁最快的方式想通,绝不走弯路。

卷面上沉稳和嚣张的笔迹共存,并排出现在卷子的答题位上,卷面间还夹杂了几张草稿纸,有添了辅助线的立体几何,也有算式抛物线,甚至还有涂鸦。

祝叙乔这家伙写无聊了就开始画豌豆射手,吐出的豌豆全变数学公式,攻击一旁的椭圆和双曲线。

写到后来他索性画格子,让裴问青和他玩纸上五子棋。

裴问青一心二用,一只眼睛看题目,脑子里在算f(x)的最大值,一只眼睛看格子,在祝叙乔画完圆圈后,精准在另一头堵住他的路,画上黑色实心圈。

一个跑一个堵,祝叙乔的路硬生生全给裴问青堵死,草稿纸画了半页的格子。

等裴问青把相对范围内函数的单调性想明白,上午的自习也到尾声,午休时间到。

“走,请你吃饭。”祝叙乔立马丢开笔,假装看不见自己纸上的失败。

他拿起手机,背起那只空包,对裴问青道。

裴问青把卷子收进抽屉,把包里的卷子笔袋全部拿出来之后,才和祝叙乔一起走出教室。

顾寒声刚想喊祝叙乔去吃饭,一抬头人已经没影儿了。

程廷玉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和新人跑了,旧人。”

顾寒声:“……至于报复心那么强吗,半斤八两的旧人?”

裴问青和祝叙乔两个人都是走读,出校走的大门,拿着走读证格外容易。

走读学生不多,他俩又出来的早,学校大门口放眼望去就他们两个。

“你要吃山珍海味还是清粥小菜?”祝叙乔站在校门口问他。

裴问青道:“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左拐,还是右拐的区别。”祝叙乔伸手在路口两边晃了晃。

裴问青道:“那就清——”

“问青。”

一道清亮的男声打断了他们,祝叙乔看向前方,一名长相清丽,看不出年纪的Omega向他们走来。

他刚想打趣裴问青,却看见裴问青一张脸格外阴沉。

冷脸怎么变黑面神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想。

就听裴问青紧跟着喊了一声:“小爸。”

何小舟款款走到裴问青面前,用恰到好处的惊讶神情看着祝叙乔:“问青,这位是你的同学?”

祝叙乔刚想打招呼,裴问青就用格外生硬的语气打断他:“小爸,你今天怎么来了?”

“我这个做小爸的不放心儿子,还不能来看你?”何小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祝叙乔站在一边打量这父子俩,只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他看向何小舟,眼尾细微到并不明显的皱纹,与看起来保养得当,还是有些粗糙的手都暴露了这个Omega已经有些年纪的事实。

裴问青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他转头对祝叙乔道:“抱歉,我中午要和我小爸吃了。”

他说完根本不给祝叙乔反应的时间,直接和何小舟走了。

祝叙乔微微蹙起眉,打量他们的背影。索性往右边的巷子走,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响亮的巴掌声。

他的半边身子都隐匿在巷子里,回过头去看,裴问青站在他的小爸面前,偏着头沉默不语。

祝叙乔下意识去看他们附近,路人少,没学生,裴问青不至于连颜面都保不住。

学校门口扇已经上高中的孩子的耳光,这个孩子还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裴问青的小爸是没脑子吗?

祝叙乔皱了皱眉,却也没有直接走出去的打算。

他站在原地,看着裴问青被他小爸拉上了一辆车。

“小乔,看什么呢?”顾寒声终于赶上,突然出现在祝叙乔身边,问道。

祝叙乔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顾寒声还想顺着他的视线张望,被他一巴掌粗暴地糊住眼睛:“看什么看,我好饿。”

“你吖出了学校就暴露本性了是吧?”

“你管我?”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哎呀太可爱了两个小朋友,真可爱啊

我们青青还说自己铁面无私记了名字,见到乔乔魂都没了还记名字呢。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出自李白的《把酒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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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少年回忆(2)

◎“不会还要我喂你吃吧?”◎

“我不是和你说了少和其他人来往吗?”何小舟冷着脸道。

裴问青没说话, 木然地将饭塞进嘴里。何小舟伸出手掌,轻轻摸上他因耳光略有红肿的脸颊,沉声道:“裴问青, 你的真实性别不能被发现明白吗?”

“我为你铺了那么多年的路, 你不能让我前功尽弃。”

何小舟的手越来越用力, 到最后几乎是贴着裴问青开口:“问青, 小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争气啊。”

“我是前车之鉴,问青。”他语气缓缓, 劝说裴问青, “如果你不能用你alpha的身份拿到裴家的钱权, 那你就得嫁给那些恶心的肥猪。”

裴问青麻木地听着何小舟描绘,那些粘稠的阴影顺着他的脚跟不断攀升, 死死扒住他不放。

何小舟又道:“难道你要丑态毕露地躺在那些恶心的家伙床上吗?问青,你不会接受的。”

似乎是这一通说教能看出成效, 他重新坐回位置上,从癫狂的状态里缓缓恢复到平静冷若冰霜的模样。

“把药吃了。”他将禁药放在裴问青的手边。

裴问青面无表情将药剂打开, 生生灌进口中。浓郁的苦味溢满口腔,反胃感涌了上来,他只想逃。

他从四岁开始就一直在吃抑制Omega信息素的禁药,这些禁药能让他看起来像个alpha, 满足何小舟的计划。

“好孩子。”何小舟满意地看着他, 又心痛地看着他的脸, “脸还痛不痛, 是小爸不好, 下手重了些。”

裴问青沉默地摇摇头, 拉开了车门。

下车前, 何小舟意有所指道:“问青,你不为小爸想想,也得为了令昔想想。他今年也十三岁了。”

裴问青眉头直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低吼出声:“何小舟,那是我亲弟弟,也是你的亲儿子!”

何小舟面色不改地看着他,答非所问:“我只有你一个‘alpha’儿子。”

裴问青咬着牙,重重关上了车门。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何小舟便让司机驱车离开。裴问青茫然地站在路口,刺耳的鸣笛声划破街头,他才像是回过神来,控制不住干呕出声。

那管药开始在他体内发挥效用,他的腺体刺痛,浓烈的反胃感侵蚀他。裴问青哆哆嗦嗦地将手伸进口袋,抓住了那枚奶糖。

他试着剥开糖纸,然而手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他强行撕开,还没抓住,那枚奶糖在指尖翻动跳了出去,滚了一地的尘埃。

裴问青皱着眉,下意识要跪倒在地去捡糖,然而还没倒地便被人拦腰扶了起来。那个人一脚踢开掉在地上的糖,在他尚未开口说话时,一枚剥开糖纸的奶糖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指腹贴上他柔软的双唇,又快速离开。

那人啧了一声,道:“脏了还捡什么,又不是没有。”

似乎见他傻愣在原地,那人又道:“手干净的,洗过了,不用怕。”

给他喂糖的那个人语气慵懒,一把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撑起了他。

浅淡的薰衣草味道。

“不是,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低血糖啊。”祝叙乔震惊地看着他,裴问青含着奶糖,却呆呆地看着祝叙乔。

“祝叙乔……”

“在在在,干嘛呢。”祝叙乔扶着他,懒懒散散的,“你脸色也太白了,我带你找地儿坐下。”

学校附近有个糖水铺,祝叙乔看了一圈,没有一中的学生。他把书包背到身前,一把拉过裴问青,把他背了起来。

“没请你吃饭,这样算给你抵消了啊。”裴问青还想挣扎,祝叙乔倒是两手托着他大腿,轻轻松松向上掂量了他一把。

“我有锻炼的,还有六块腹肌,不用担心我背不动你。”祝叙乔背着他走到糖水铺里,连口气儿都没喘,很显然如他本人所说,非常轻松简单。

他把裴问青往糖水铺最里头的位置一放,让他靠着墙靠一会儿,又去前台点单,过了没一会儿,手里拿着瓶冰可乐回来了。

祝叙乔抽了两张纸巾包在可乐外罐,大拇指和食指拎着罐口动作轻柔地贴在了裴问青红肿的面颊上。

“拿着冰敷一会儿,会舒服一点。”

祝叙乔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朝裴问青挑了挑眉,裴问青没什么反应,依旧失神地盯着他。

“不是……行吧行吧,病号最大。”祝叙乔还想说点别的,瞧裴问青那副样子,还是乖乖做了苦力,拿着冰可乐给他冰敷脸。

糖水铺的老板在他拿着冰可乐给裴问青冰敷的时候,端着一碗红豆鲜奶麻薯和一小碟盐酥鸡走过来,将东西放到他们面前。

“先吃点东西吧。”祝叙乔将糖水推到裴问青面前,怕他吃甜的吃多了发腻,还点了碟咸的。

甜咸永动机,拿捏得很到位。

裴问青还是没动,祝叙乔看着他那双失神的眼睛,无奈拿起勺子:“不会还要我喂你吃吧?”

“……不用。”

见他真要擓一大勺麻薯塞自己嘴里,裴问青呛了一声,抬手摁住他的手。

祝叙乔把勺子放回碗里,勺柄朝向他。

“你怎么在这附近?”裴问青接过勺子,迟疑道。

他没想过那个时候祝叙乔会那么恰巧的出现。

“啊,我去隔壁阿婆那儿吃馄饨,吃完看你在大街上走神,就做了回好人好事。”

祝叙乔往左指了指,隔壁就是他方才吃馄饨的店。

裴问青中午根本没吃多少东西,此刻也没多少进食的念头。但他看着那碗红豆牛奶麻薯,还是拿着勺子,慢慢吃了点。

祝叙乔右手拎着那罐冰可乐,给裴问青敷脸,左手就拿着手机滑,也没有多问裴问青脸上的巴掌印哪里来,为什么和小爸关系那么差。

什么都没说。

“祝叙乔,”裴问青塞了两口就塞不下了,他放下勺子,道,“谢谢你。”

“不客气。”祝叙乔没看他,随口应道。

裴问青从他手里接过那罐可乐,祝叙乔右手顿时空了,转过头去看他,惊讶道:“你就吃这么点?”

“饱了。”裴问青道。

“你一个alpha饭量还挺小。”祝叙乔翻出钱包去前台结账,还没起身,裴问青又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嘛?”他低头看向面容苍白的男A,又看看自己的钱包,“我还没有到出门都不带钱包的程度。”

裴问青摇摇头,道:“我付就好,而且我要打包。”

祝叙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想到哪里去,半眯那双眼瞧他:“你是不是想把我请你的那顿饭留着?”

说完他也不等裴问青反应,挪出路给他:“请。”

他们回教室时,一帮人已经熟络起来,整个教室里热热闹闹,见到裴问青拿可乐捂着半张脸,有人担忧问道:“裴会长,你的脸怎么啦?”

裴问青还在找借口,祝叙乔已经随口道:“想题目太认真,撞电线杆了。”

问话的那人肃然起敬,忍不住道:“好认真。”

裴问青:“……”

祝叙乔坐回位置上,把包丢到桌上,拿着手机和耳机从后门出了教室。

裴问青看着他离开,也没多问,安安静静把打包的红豆牛奶麻薯和盐酥鸡放在课桌里。

“诶,裴问青。”顾寒声见祝叙乔走了,挪到裴问青身边,没坐祝叙乔的椅子,就站在后面问,“你和小乔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裴问青抬眼瞧了瞧他,一言不发,直接趴下来睡觉。

顾寒声自讨没趣,躲回座位了。

红肿的脸颊贴着冰可乐,连疼痛都消失不少。裴问青从来没想过祝叙乔会在那个时候出现,也不知道祝叙乔看到了多少。

但他什么都没问,沉默地保全了他的自尊。

**

薰衣草的气味环绕在身侧,裴问青慢慢睁开眼,紧跟着抬起头。

教室里安安静静,大多数都在趴着睡觉。

祝叙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座位,精神头还挺好。

“你没午睡吗?”裴问青用气声问道。

“趴着能睡着就奇怪了,我去音乐教室睡了一觉。”祝叙乔对他道。

大家都在睡,他也就趁这一会儿凑到裴问青面前,细细看了一会儿才道:“不红也不肿,冰敷还挺有效果。”

可乐早就不冰了,裴问青把那罐可乐放在桌角,和他认真道谢:“多谢你的可乐。”

祝叙乔没什么反应:“你自己花钱买的。”

下午铃声响的时候,李雪萍走进教室,把课表贴在黑板旁的小宣传栏上,对底下的同学道:“下午我们选一下班委啊。”

“先从班长和副班长开始吧。各一位啊,谁毛遂自荐一下?”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

祝叙乔认真且激烈地打斗地主,算牌算的格外快,压根不管班委的事情。

他高一那会儿选班委的时候压根没插话,假装自己不存在。

“都这么安静我点人了啊。”李雪萍笑道,“我记忆很好的,你们每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已经全部记住了。”

现在就差个起头的。

李雪萍没想到班干部的位置不吃香了,又道:“那你们互相推荐?”

自己来不好说,互相推荐倒是立马有人了。

顾寒声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喊了个名儿:“祝叙乔!”

祝叙乔听到自己的名字,手滑把四张尖拆了一张打出去,气得锁定顾寒声,这狗东西假装无事发生,看窗外风景看得起劲。

“来吧,叙乔你起个头。”李雪萍看向他,他把手机关了丢抽屉,站起身就祸水东引:“老师我推荐裴问青。”

裴问青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祝叙乔朝他狡黠一笑。

裴问青:“……”

“问青还有学生会的工作,再让他当班干部太忙了。”李雪萍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这回轮到裴问青朝祝叙乔笑了。

祝叙乔:“……”

“还有没有人推荐的?”李雪萍又问。有祝叙乔被推出来之后,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女生站了起来,看模样就挺有侠气。

祝叙乔略带期待地看着这位仗义的女侠,希望她赶紧接过烫手山芋,万没想到女侠一脸平静告诉老师自己要当副班长。

祝叙乔:“……”

他面无表情一圈看过来,和他对视上的不约而同装没看到。

祝叙乔有些难以置信。

那些平时在一中积极得要死的那群人都去哪儿了?

“别挣扎了,你没发现大家很喜欢你吗?”裴问青幽幽道。

“那还是别喜欢比较好,很麻烦啊。”祝叙乔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李雪萍倒是很满意,让祝叙乔坐下:“行,班长就是你了。”

等他这个班长定下,副班长的竞争忽然变得激烈起来,那帮积极的人瞬间冒了出来。

祝叙乔无言以对。

接下来每个委员的竞选都和表演似的,祝叙乔坐在台下,斗地主都不想打了。

裴问青拿了张草稿纸,写小纸条给他:下五子棋吗?

祝叙乔瞟了他一眼,正襟危坐,假装无事发生。

他接过笔,回他:好。

裴问青的草稿纸不知道哪家店买的,在祝叙乔震惊的眼神里,他直接摊开那张草稿纸,覆盖了两张桌子。

一翻面,甚至是网格的,都不用祝少爷亲自画格子。

“还挺周到。”他低声道。

他们两个往桌子底下各伸出一只手石头剪刀布。

三局两胜,谁赢谁先走。

祝叙乔在这种事情上运气一向很好,赢了裴问青两局,率先挑了个格子画圆圈,裴问青看了眼,在左边画了个实心圈。

台上正在激烈地竞选班委,台下是激烈精彩的纸上五子棋对决。

他们俩玩五子棋还要拼命动脑筋,给对方下套,总而言之讲究埋线千里,很是酣畅淋漓。

只不过画着画着周边的声音越来越小,格外安静起来。祝叙乔勉强甩开裴问青的追捕,没画两格又被裴问青追上。

裴问青半点没让他,率先连成五子,矜持地放下了笔。

祝叙乔在纸条上写了个承让,两人一抬头,李雪萍没在讲台上,所有同学都转过头看着他们两个。

“五子棋好玩吗?”

他俩愣了愣,动作极其整齐划一地转过头,李雪萍站在他们身后,笑得很和蔼。

裴问青:“……”

祝叙乔:“……”

“老师你要来一局吗?”祝叙乔想了想,把笔递给李雪萍。

李雪萍:“……”

“你俩自己玩吧。”李雪萍摇摇头,重新回到讲台上备课去了。

一场紧张刺激的纸上五子棋到此为止,裴问青和祝叙乔被同学看了热闹,也没心思对决。

祝叙乔中午睡够了下午格外精神,又不想做题目,坐着又无聊,索性看裴问青写题。

说是不做题,裴问青一旦停笔几秒钟,他的思路就跟了上来。

两人安安静静做题做到放学,祝家的司机来的早,祝叙乔率先出了校门坐上车回家。

裴问青却在学校留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间。

【何小舟:问青,回家。】

裴问青冷着脸背起包,裴家的司机不在校门口,他看了两眼就知道这是白天忤逆何小舟的结果。

何小舟在裴家斗了十年,总算把上头三个太太斗倒,虽说不是名正言顺的“正宫”,但总算有了点管家大权。

克扣裴问青的生活费,让他花大力气回家是他经常用的招数。

只不过裴问青本人四处参加竞赛,裴昌年对这个裴家唯一会读书的“Alpha”儿子也上心,钱财上倒没有特别困难。

何小舟沾沾自喜,觉得这是惩罚,对裴问青而言却是延迟回家的好方式。

他能坐公共交通,慢慢悠悠回家,不必面对裴家那帮恶心的东西。

到裴家时将近七点,没人等他吃饭,裴问青也不介意,提着书包就回了房间。

裴昌年上了年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早早用过饭回房间里待着,何小舟陪在他身边,伺候得尽心尽力。

偌大的裴家安安静静,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没有出头找事,裴问青很是满意。

他放下包,没什么形象地倒在床上,便听见房间门被敲响,一下又一下,很弱,不怎么有力气。

这种敲门方式在裴家,只有他的弟弟裴令昔会。

裴问青下床去开门,裴令昔端着一个餐盘挤了进来。

“哥哥吃饭。”半大的Omega细声细气对他说。

“吃的哪儿来的?”裴问青接过餐盘,问道。

裴令昔生了双圆眼,身形有些瘦弱,眨了眨眼睛道:“悄悄让王姨给你留的。”

弟弟端饭来,裴问青不想吃也得给面子,他坐到书桌前,裴令昔就坐在他的旁边,悄悄看他吃饭。

“令昔,在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他看向裴令昔,问道。

裴令昔今年刚升初一,人却因为身体不怎么好有些瘦弱,裴问青担心他在学校里的情况。

“没有,大家都很好。”裴令昔摇摇头,趴在桌边看兄长,悄悄说,“哥哥,小爸这几天对我很好。”

裴问青皱了皱眉,怕吓到裴令昔,继续吃饭,不动声色问道:“他陪你做什么了?”

“他带我去买衣服,带我出去吃饭。”裴令昔想了想,一件一件数给裴问青听。

何小舟眼里只有裴问青这个“alpha”儿子,裴令昔这个病弱的小儿子压根不放在眼里。对何小舟而言,他养的那盆兰花都要比裴令昔金贵。

裴令昔基本是裴问青自己带大的。

裴问青不可避免想起白天何小舟说的话。

“令昔今年也十三岁了。”

手里的筷子险些被折断,裴问青强忍着怒气,低声问裴令昔:“令昔,除了这些,他有没有带你去和什么人见面?”

裴令昔怯生生地摇摇头,何小舟只是单纯地带他去吃了顿饭而已。

裴问青眉头紧锁,还是叮嘱了裴令昔一句:“令昔,他下次带你去做事时,一定要和我说,记住了吗?”

裴令昔重重点了点头:“嗯!”

**

祝叙乔到家的时候,餐桌上饭菜已经备好,就等他回来。方惟月朝他招招手,温柔道:“乔乔,洗手来吃饭。”

祝泊闻非要和儿子挤在一个洗手池,压低声问他:“学校好不好玩?”

祝叙乔一脸无语地看着他:“爸,你上学的时候觉得学校好玩吗?”

“有你妈妈在,当然好玩。”

“切。”

祝叙乔故意把水洒在祝泊闻身上,后者直接把水淋淋的手盖在儿子脑袋上,硬生生揉搓他那头凌乱的黑毛。

头发湿漉漉一片,祝叙乔立马像抓到把柄,赶在祝泊闻之前冲出卫生间,跑到方惟月身边大声嚷嚷:“妈妈祝泊闻欺负我!”

祝泊闻瞪大眼睛看他:“诶臭小子,你别冤枉我啊!十七岁了还找你妈妈告状!”

祝叙乔一大高个缩在方惟月身后,朝他做了个鬼脸。

方惟月眼一瞪:“祝泊闻,又欺负你儿子!”

“老婆,明明这小子先挑衅我好不好?”祝泊闻立马喊冤,方惟月压根没理他,转过头摸了把祝叙乔湿漉漉的脑袋,回过头就是一个白眼。

祝叙乔得意洋洋看着他,朝他做口型:“叫你招惹我。”

父子俩成天都要闹一回,从小闹到大,完全不嫌幼稚无聊。

一家子坐在桌前吃饭,祝叙乔今天脑力体力双重消耗,扒饭扒得极快,他这个年纪吃饭得按盆来算,祝泊闻和方惟月坐在位置上,互相对视一眼,又满意地看着疯狂扒饭的儿子。

祝叙乔吃饭吃着吃着觉得不太对劲,慢慢从碗里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爹妈:“怎么了吗?”

他低头看看碗,无辜道:“我今天用的是碗,不是盆!!”

“好好好,拿碗吃饭拿碗吃饭。”祝泊闻拿他没办法,匆忙应付过去,紧接着一脸八卦看着他:“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人?”

“咳咳咳……”祝叙乔呛了两口,离他近的方惟月拍拍他的背,把水递给他。

祝叙乔就水把饭吞了,震惊地看着祝泊闻:“我为什么要有喜欢的人?”

“儿子,你难道就没有春心萌动的时候吗?”祝泊闻试着催发他的记忆,祝叙乔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没有人长的比我好看。”

祝泊闻:“……”

“今天分科换班了吧,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方惟月往祝泊闻碗里夹了块没多少肉的排骨,意思是让他啃骨头去,安静一会儿。

祝叙乔乖巧应答:“有。”

“学校学生会会长,叫裴问青,人还挺有意思的。”他继续扒饭,方惟月和祝泊闻听到这个名字却又对视了一眼。

“裴家那个孩子?”方惟月问道。

“裴问青,应该是吧。”祝泊闻说。

祝叙乔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一脸呆样问道:“谁,哪个裴家?”

“祝叙乔同学,你这么傻乎乎的,以后被人骗了数钱都不知道!”祝泊闻掐了把他的脸。

方惟月也跟着点头:“我们乔乔心又软,人又傻乎乎,以后可怎么办呀。”

祝叙乔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辜吃饭也能被带到这个话题,义正言辞道:“我不傻好吗?我今年十七,不是七岁,为什么老是觉得我傻啊?”

方惟月只是笑着看他,没说话。

心软就心软,傻乎乎就傻乎乎吧,她和祝泊闻又不是不能护着他。

“再说你们不还是在吗?干嘛,要抛下我远走天涯度蜜月了?!”祝叙乔先说了一句,而后越想越不对劲,大声怀疑道。

“祝乔乔你的想象力可以再丰富一点的。”祝泊闻无奈地看着他,祝叙乔的注意力已经被裴家的那个孩子吸引走,完全没兴趣跟祝泊闻抬杠。

“所以是哪个裴家?”

“你八岁那会儿硬吵着要出去玩,我们索性把你带去裴家的宴会。”祝泊闻道,“你不是在宴会上救了个受伤的小孩吗?那个小孩叫裴问青。”

方惟月点点头,意思是说的都是真的。

祝叙乔想了想,还真记起来这桩陈年旧事。

“原来是他啊。”他道,“我说怎么老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高一那会儿他甚少和裴问青碰面,裴问青有露面的场合他都在走神,也就今天正式和裴问青对上脸,相处的时候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原来八岁那会儿就已经见过面了。

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他想起白天时裴问青硬生生受下的耳光,若无其事问道:“裴问青和裴家关系不好?”

方惟月叹了口气,她对孩子总是多一分关注的:“关系是不怎么好。裴家……”

她摇摇头,没有多说。

祝叙乔也知道她的性格,方惟月没有在人后谈论的习惯。他扒饭的动作越来越慢,总是忍不住想起裴问青幼年被追着打的惨痛经历。

和现在这个冷面神简直判若两人。

他第二日难得起得早了些,祝泊闻要上班,见他下楼还有点小惊讶,抬手看了看时间:“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祝叙乔打了个哈欠,坐下来吃早餐,吃完索性蹭祝泊闻的车去学校上课,瑜晟和一中距离差得并没有太远,也算顺路。

方惟月顺手替他们整理好衣领,道:“我今天要出门采风,一周时间不会在家,你们自己好好相处啊。”

她是风光摄影师,在外跑动时间多。祝叙乔一听挎着张脸,看了眼祝泊闻。

祝泊闻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嘛。我老婆出差我最难过好不好。”

方惟月听他俩拌嘴就头大,两只手一边一个,直接把他们踢出家门。

到车上一路祝家父子俩还在挤兑对方,到一中门口的时候,祝泊闻更是彻底解脱,逮着祝叙乔的后衣领就把他丢出车了。

“小讨债鬼。”他笑骂了一句,让司机开车赶紧走。

祝叙乔今天安分穿了校服,一中校服不算丑,套在他身上更是让他穿出走秀的错觉。

他一路晃进学校到教室,裴问青早就坐在位置上写题了。

“早。”裴问青冷淡道。

祝叙乔坐在位置上,也没回应,反而压低声问他:“裴问青,我们以前见过面,你怎么不说啊?”

【作者有话说】

祝叙乔在外:高贵冷艳

祝叙乔在家: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吃饭以盆为单位

是个饭桶(字面意思,褒义)

*裴问青青春期其实吃饭很不认真,祝叙乔比他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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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当然要买结婚戒指。◎

“你安心上班吧,别太操心我。好歹我是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不是心智未开的八岁稚童。”我的指尖擦过他眼下的青黑, “看你那忧虑过重, 睡觉都睡不安生的模样。来吧, 今晚我哄你!”

我朝他张开双臂, 让他往我单薄的胸膛里滚。

“今天流鼻血这件事,说明我还是补汤喝太多了,才会火气过旺。”我在暗色里对裴问青说,“不能少喝一点吗?”

裴问青明显思考过这件事,说话不带迟疑:“可以,我明天再咨询徐医生,给你减量。”

睡前的话题向来就是这些,我报废的身体,他温和的安抚。

我心满意足躺下, 没过多久又轮到他撑起身,他紧张道:“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吗?”

我没和他凑一块的十年也好好过着,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98

“我明天要去散步。”

41 筒骨汤(2)

快睡着的时候, 我突然坐起身宣布。裴问青随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头看手机,问道:“想去哪儿散步?”

我中气十足:“不知道, 乱跑。”

绝对是虚不受补,火气太旺,补过头了。

但这正是拒绝补汤的绝佳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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