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班内学生都出去，前方忽然停下一道身影。

乔矜己抬眼，只有吴月一人。

心慌，她预感这段时间的担忧马上就要实现。

清明假期最后一天是乔矜己值班，坐在班里看教科书。

吴月和她一个村，两人小时候经常一起出去干活，虽然吴越比她小了几岁，但干活非常快。

“有什么事吗？”

这段时间班上学生和乔矜己很熟悉，也知道这是一个从大城市来到这里兼职的老师。

老师和他们这里处处彰显着格格不入，但又很随和。

不是山上的，而是——

乔矜己低下头，在肩膀处仔细闻了闻。

“我想问问你，你当初是怎么说服他们让你去上大学的。”

乔矜己狐疑，吴月在他们村可是一股清流。

在众多招娣盼男的名字，单名一个月是清流。

在大家都在挨打要卖命干活的时候，她却可以上桌吃饭，这也是清流。

她曾经很羡慕吴月。

因为她在家里得到了该有的尊重。

“你为什么要说服？”

按照道理讲，她在家里的待遇，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吴月抿了抿唇，实话实说，“你上大学那年，我爸妈生了个儿子，我逐渐觉得，他们对我不再原来那么好了。”

“他们让我别上学，早点嫁人好给家里彩礼钱还给弟弟娶媳妇，可是他现在刚九岁，而且我还要经常出去干活，因为他们要照顾我弟弟。我一旦做的不好就会挨说。”

吴月说到这里很不舒服，“小乔姐，我这么叫你吧。”

乔矜己点头。

“我不明白，明明两碗水可以端平的事情，哪怕他们稍微倾斜偏心一些，我都不会说什么的。”她抬手，在眼尾处擦了擦，“但我不明白的是，怎么忽然就能偏心成这样，我接受不了。甚至高中都是王杰老师去家里找我才让我来的。”

她一字一顿，说出乔矜己当初内心的想法，“我恨我弟，我也讨厌他们。”

吴月说完，乔矜己一直没说话。

良久，叹息一声。

“那你就好好学习，争取考出去，如果你爸妈不同意的话，就说你考出去毕业后可以一个月多赚些钱，你可以每个月给他们，比你结婚的彩礼钱还要多。”

吴月迟疑，“这样能行吗？”

“可以的。”

吴月还是有些不相信。

乔矜己找出自己的微信，“你加我联系方式，如果到时候你跑不出来，我帮你。”

吴月很不好意思，“我没有微信。”

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破旧的老年机，乔矜己一愣，万万没想到她还在用这个，只好把自己电话号码给她。

“你到时候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发短信都行。”

吴月点头。

乔矜己忽然有想起来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是你能逃出这里并且给自己日后生活保障最好的方法。”

吴月不理解，也有些急不可耐，“学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现在就就想逃走，但是王杰老师也说，学习很重要。”

乔矜己点头，“很重要。”

“好吧，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重要，但小乔姐你是咱们村第一个跑出去的人，我信你。”

“还有一点，你定要记住，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非必要不联系，如果一定要联系的话，建议你办一张别的地方的手机卡。”

“为什么啊？我打电话他们还能知道我在哪里吗？”

“会的。”乔矜己找出手机，又用她手机给自己手机打了电话，让她看。

吴月震惊，“我知道了。”

她吃过的亏，就不能再让别人走弯路了。

吴月还没走，站在原地很踌躇，“小乔姐。”

“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

“你恨乔毅吗？”

空气倏然寂静的诡异。

外面学生的打闹声，欢呼声在此刻都无比清晰。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无数次。

恨吗？

是恨的。

“不要去恨。”乔矜己没回答她的问题，“过好自己就足够了。”

“我知道了。”

人啊，要学会向前看。

始终记恨累到的只有自己。

她们最该做的，是放下，是向前，而不是回头。

回头只会让痛苦加剧。

别回头......

乔矜己再次慌张。

她又何尝不是在回头呢。

晚上钟晓和林希音两人在群里给她打来视频，乔矜己这个宿舍只有她一个人，所有没什么顾及，直接开了外放。

两人在看到乔矜己的居住环境时，一愣。

“乔乔，你这是哪里啊？怎么环境这么差。”

“在学校。”

两人沉默。

“是你高中吗？”

乔矜己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忽然想去学校？”

“我来看看这里的孩子，帮一下她们。”

是她们，不是他们。

两人不再问，反而和乔矜己说起别的事情，钟晓说工作上的事情，林希音说生活上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钟晓犹疑着，说出来，“乔儿，不伐哥在你刚走那段时间给我发过消息，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里。”

乔矜己轻嗯一声。

“但是我没说，况且，我本来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就是，”她顿了下，“不伐哥这段时间状态不太好，我听赵杰和周霁阔说的。”

“我知道，前段时间我俩见面了。”

“说开了？”

“应该是，说开了。”

张不伐总不能再次过来找她。

钟晓声音都变轻很多，“我尊重你。”

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许是两人气氛沉重。林希音直接岔开话题，“小乔，我爸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过年你出去玩没和他们一起吃饭，到现在都惦记你呢。”

乔矜己笑，“和叔叔阿姨说过段时间，等我回去主动去找叔叔阿姨。”

林希音撇嘴，“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我没法交差。”

“不会让你为难的，就是让叔叔阿姨别着急。”

“他们很着急，天天都催我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几人大笑，又聊了些别的。

乔矜己坐在一旁把教科书拿出来，两人注意到她边和她们聊天边看书时喊她。

“你在看什么？”

乔矜己把书立起来，“高一数学，好久不学了很多东西都忘了。”

林希音不敢吭声，虽然大家都是会计专业但是她高中数学很差。

“把你不会的发给我，我应该还有印象，我也可以发给我表弟，他今年高二。”

“好。”乔矜己没推辞，能早一些教会就给这里孩子多一些学习的时间。

乔矜己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来到外面。

“给你们看这里的星星吧？我在青济市没看到这么漂亮的星空。”

说着，把手机摄像头转换过去，可惜手机像素太差什么都不看清，只能看到天边挂着的一弯勾月。

但肉眼看到的，被月光晕染开来的云层，忽明忽暗的星星，能绵延至山的那头。

乔矜己抿唇，有些不好意思，“手机像素太差了。”

“没事，我们的也拍不出来，毕竟离我们那么远呢。”

周五下午，王杰问乔矜己要不要去镇上。

乔矜己狐疑，但还是跟着去了。

来到卖衣服的店里，王杰不像是来买的，反而像是来进货的。

乔矜己不理解，“您买这么多干什么？”

“给学生的。”

乔矜己错愕，刚要问她什么时候多了一项这件事情，就听到王杰说，“我当初没给你买过。”

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当时我觉得你家里条件还行，我先管那些特别困难的，总要有些轻重主次。”

他原来的衣服好多都是小姨给买的，上高中后不再长所以就可以一直穿，“那我怎么从没看到过您发下来？”

王杰笑，“因为我每次都是把他们偷偷喊过来，不然没给衣服的那部分人要不开心的，总要让大家都开心不是？”

乔矜己点头，“这些衣服多少钱，我到时候出一部分。”

“不用，这都是学校老师大家凑出来的。”

“我不也是吗？”

王杰扭头看她，笑出声，“好，毕竟你这个大城市出来的人比我们有钱，我也能多买点。”

乔矜己完全不生气，知道她是调侃。

她挑了些基础款，不会看质量，只能选一些对他们来说，能穿很久的。

这样最合适。

结账的时候，王杰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扬眉，“怎么都选这么基础的？”

“这样的可以穿好久，最合适。”

王杰明白，但每次她选衣服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的，选一些有图案的，简单的。

尤其女生，她会选那些一看就知道女生的衣服。

当村里的男孩子长大后，哪怕父母想把衣服给他们穿，但孩子总是要知道美的。

两人拎着两大袋子衣服回去的时候，她亲眼看到王杰是怎么把学生喊过来，让她们背着书包，又偷偷摸摸把衣服塞进去的。

乔矜己看着王杰一系列偷偷摸摸的行为，想笑。

等衣服都发完，王杰这才撇了她一眼，“别憋着了。”

乔矜己低低笑出声，“您可以直接在班里发的。”

“那万一别的没有衣服的不开心怎么办？都是孩子。”

“但是，这总是要承受的不是吗？”乔矜己歪头，很平静说出一句事实，“一些对他们不好但又很客观的，他们必须要接受的事情。”

王杰一噎，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只是还坚持自己的想法，“但在我这里，还是给他们一些好的念想吧。”

乔矜己不理解。

“小乔，哪怕是镇里来这里上学的学生，家里条件都一般，我尽可能的，让他们在我这里，有一些童真或者快乐的事情在。”

乔矜己垂眸，快乐的事情......

她怎么感觉在这里从来都没有过，每天都是压抑着的，永无天日的背书做题。

在别人玩的时候，她甚至都想不明白，他们是学会了，还是什么，怎么都敢出去玩。

而她，只能坐在教室里，翻看一页又一页的书，一篇又一篇的卷子。

“你没有？”

乔矜己摇头，弯唇，“可能那个时候太想逃离这里了，每天的精力都是学习。”

“这样也好。”王杰不对她的事情做出评判，因为每个人想法不同，只要现在的生活是她喜欢的，她就知足。

她能力有限，不能强求太多。

周日下午，乔矜己来到菜市场。

买了些菜和肉。

前天和王杰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她就想到了。

王杰他们一直在给孩子们买衣服，那她可以改善伙食。

不知道是过去一年被张不伐把嘴养叼了，还是学校的饭真的难吃，她总觉得，不好吃。

学校后面有一小块菜地，除了土豆就是白菜，她要买一些大家不经常吃的。

等回到学校把东西拿到食堂后，校长正在里面炒菜。

看到她拎的东西后一怔，“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给孩子们改善伙食。”

郑立边拍大腿边跺脚，“那也不能让你这么破费啊。”

“没多少钱。”乔矜己把东西放好，“我也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但既然来了，就要做些事情不是？”

王杰也从后面过来，“小乔，下次不许买了。”

“好。”

乔矜己把袖子撸起来，和两人一起钻进厨房忙碌。

郑立把东西都放到冰箱里。

虽然学校很穷，但郑立还要在食堂放个冰箱。

他说不能让孩子们吃到坏的食物。

乔矜己忽然想起来什么，对郑立说，“校长，如果可以，我希望您明天给学生打饭的时候，给那些山里的，过来上学都格外困难需要你们去家里的那些女孩子，多给一些肉。”

两人愣住。

乔矜己抿唇，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在无理取闹，他们身为学校的负责人，应该一视同仁。

但她也无比清楚的明白，她在完成自己的私欲。

“我太知道她们的艰难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够对她们，再好一点。”

两人每年开学都会去山上找那些能上高中的女生来到学校，他们当然知道这些女孩子的不容易。

“好。”郑立没过多犹豫，直接应下，“但是小乔，有一点我先提前和你说好，最多最多，每个人可以多一到两块肉，不然别的孩子也会不开心。”

乔矜己点头。

哪怕半块她都知足。

她太想给这些女生一些偏爱了。

人心都是偏长的，所以，她偏爱一些这样的女生没什么问题。

更何况，她们本就应该得到更多照顾。

周日留在学校的学生少，乔矜己在厨房给郑立王杰帮忙。

“小乔，只有这一次，下次不许破费了。”

“没多少钱。”

王杰坚持，“那也不行，上次买衣服让你出钱是看你想做些什么，所以才让你出的，更何况那家卖衣服的老板和我很熟了，买很多也不贵，但这些......”

王杰指了指一旁的冰箱，“尤其是肉，很贵的。”

虽然学校里人很少，但是三个年级加起来也有六个班二百多人。

“我要是觉得贵就不会买了，而且您也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一直在这里，我还要回去的。”

“我在青济市挣钱，可比您在这里容易多了。”

“我知道。”王杰戳了戳她的额头，“但是傻孩子，上班赚钱哪有容易的，再容易也是你辛苦得来的不是吗？”

乔矜己不吭声了，开始神思。

不是王杰和她说的这些话。

而是她忽然忘记自己刚来就应该做的一件事，买卫生巾。

这个东西在这里可是稀缺物品，她买一些，那些来月经的女孩就舒服一些。

她看向两人，“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点回来。”

说完，就跑出去了。

“诶，小乔。”郑立喊她，却不见人影。

又看向王杰，“你是不是又说小乔了？”

“我没有啊。”王杰也一脸懵，怎么忽然就跑走了。

“我刚才都想好了，给小乔的工资多一点，咱不能让一个孩子来破费。”

王杰正要回话，就见乔矜己跑回来，“郑校，借您自行车用用。”

郑立同意。

来这边的这段时间，乔矜己学会了骑自行车，所以此刻骑车上路完全没什么问题。

她来到一处商店，找那些她觉得好用的，便宜的。

不是不舍得给她们买贵的。

而是如果有便宜还好用的，那她可以多买一些。

商店老板看她拿了好多东西出来，震惊，“买这么多干什么？”

“用。”

老板在柜子下面找出几个黑袋子，“我头一次遇到买这么多的，没有大的黑色袋子，给你多装几个。”

“不用。”

乔矜己指了指她后面的，透明的大袋子。

“那个就可以。”

老板娘不是很确定，“这个是透明的。”

乔矜己点头，“我知道。”

“会被别人看到。”

“这没什么。”

乔矜己在和老板娘说话的功夫，把所有卫生巾都按照品牌长短大小摆好，方便算账，“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生理现象，我遮遮掩掩不代表我就不来了没有了。装吧。”

老板娘不再多说，边装变算账。

乔矜己最后给了钱，等回学校把东西给王杰的时候，王杰震惊。

“你刚刚风风火火出去就去买这个了？”

乔矜己点头，“您明天分给各个班的老师，我买了很多，不够用我再去买。”

“乔盼楠！”

乔矜己一怔。

她能意识到王杰生气了，但还是嗫嚅，“我不叫乔盼楠。”

她抬眼，和王杰对视上，“我改名字了，叫乔矜己。”

王杰一愣，敛下眉眼低声喃喃，“乔矜己......乔矜己......矜己自饰。”

“真好啊，你终于是你自己了。”

乔矜己弯唇，“是的，我终于是我自己了。”

“挺好的，这个名字很好。”王杰找出手机，乔矜己狐疑，王杰也没刻意避着她，她低眼就能看到。

她看到，王杰找出她的微信，上面备注是小乔。

而后，她选择修改昵称，改成乔矜己。

“好了。”王杰抬眼，眼里还有泪光，“现在，你不再是一个昵称，而是乔矜己。”

乔矜己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值得哭的，给王杰擦干眼泪，“这有什么好哭的，您应该高兴才对。”

“我是开心，乔矜己。”

她再次喊出这个名字，而不是小乔，“我是觉得你终于摆脱那层束缚，苦尽甘来。”

王杰再也忍不住。

乔矜己叹息一声，给她擦着眼泪，明明是一个已经快四十的人了，怎么哭起来没完没了的。

“您别哭了。”

她不会安慰人，只好生硬的，提出一些要求。

王杰收住眼泪，自己又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您想着把这些东西明天发给各个班的老师。”

话题再次绕回来，王杰这才想起来这件事。

“你听我的，别再买了，你挣钱也不容易，我也心疼你。”

乔矜己找出手机短信，递到王杰面前。

“您看，如果我没有钱，也不会买这些的。”

王杰低头看了眼，上面还有六万多。

最近一笔消费是她刚刚出去买卫生巾，花了七百多。

“那你也不能总这样花钱。”

“我肯定能承受的，不然我也不会买的。”

乔矜己不再多说，让王杰早点休息。

回到宿舍，她打开来这里的帆布包，找出原来的身份证。

面色蜡黄枯瘦，还有些土气，厚重的刘海还没退去，笑的很僵硬。

乔矜己把花放到小姨墓前，这次她没多说什么。

还有人过来问她数学题。

乔矜己一一给讲着。

张了张嘴，很坚定对吴月说，“我是乔矜己。”

“你改名字了。”

吴月也很坚定，乔矜己不再多说。

乔矜己回到学校的时候，班上好多同学看到她后都来打招呼。

是张不伐当时在衣柜里给她放的瑞香香包味道。

毕竟刚刚发生那样的事情，说再多小姨都不会信的。

她总要自己解决一些事情，寻求别人帮助虽然很有用，但没有人可以陪她走完这一生，她总要自己学会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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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山下走的时候，乔矜己完全看不到不张不伐的身影。

鼻周忽然围绕着，一股熟悉又浓郁的香味儿。

“盼楠姐。”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乔矜己就知道，担心半个月的事情终是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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