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大饥荒，家乡附近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夫子看陆家熬不过去了，出手相帮搞了点食物回来，其中就有肉食。结果陆家三口久未见荤腥，突然吃了后肥肉就开始拉肚子，一家三口那年差点就没了。

张神医道：“那时候，你们一家三口都病迷糊了，不知道是谁救的你们吧？”

老人家这么问，陆挽当然明白了，说道：“张爷爷的恩情我谢不完可咋办？”

两个解军问陆挽为什么不能发给难民。陆挽说到长期饥饿的人吃油腻的食物只会死的更快。

等到了红心驿，刚好吴三也追上了众人。陆挽问过他送信的情况，得到回复后终于安心了。

要是吴三没赶回来，或者回复出于陆挽的意料，陆挽一定会改走水陆，借道清河县，绕一个大圈，去走徐州那边的驿路。正面硬撼凤阳守备太监，陆挽目前还没那个资本。

就这样，还没走到下一站红心驿，林时雨他们身上带的一百来两银子已经散得干干净净。连两个解军身上的二十两也贴了进去。

韩承芳赠送的那筐食物，除了油腻的肉食都分干净。众人在箩底还发现了韩承芳留下的一封信。说是信也是借条，韩承芳也是个厚道的君子，不愿白受人钱财，所以才写下这封信。他怕众人不收，才放进箩筐底部。信里不但写明借款数额，还写下了自己父母兄弟的名字，和自家的住址。

夫妻两还要感谢，陆挽赶忙阻止他们，示意切勿声张。路上饥肠辘辘的人多，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弄不好会过来哄抢。

陆挽仔细叮嘱夫妻俩回家之后千万不要钱财露白，要低调的熬过这一年，然后方才继续上路。

在红心镇上，陆挽让吴氏兄弟陪着林时雨把部分盐引兑换成现银，另外多买点馒头大饼等食物。

陆挽这次出来熊巡按送了价值一千两银子左右的盐引，卫夫子也让林时雨带了大约价值五百两的盐引。众人路上开销花了两百两左右，昨天又送了韩承芳二百两左右。只剩下一千一百两了。

陆挽倒不是舍不得这些钱，而是怕一次性兑换太多引起别人觊觎。就连路上散发的食物，陆挽也没敢让林时雨买太多。带太多了会引起别人注意，路上难民太多了，一旦难民发现他们车上有大量食物，聚集起来哄抢可能就会变成灾难，甚至引起民乱。不要低估人类的善，也不要低估人类的恶，很早以前卫夫子已经告诫过陆挽。

等林时雨三人回来的时候，三人气得在房间内拍桌子踢板凳。陆挽问是怎么回事。林时雨说找镇上富豪兑换盐引的时候，对方把价格压低了一倍。去买食物的时候又发现，原本一两文钱一个的馒头已经卖到了五文钱一个。

这种情况，陆挽其实已经预见到了，所以在三人出门前反复叮嘱，无论遇到什么不平事都要忍住。红心镇下一站就是凤阳府，此地离凤阳府不过五六十里。这个时候给对方抓到把柄，事情会变得脱离控制。

陆挽去安慰林时雨三人，林时雨说道：“木头，我打听过了，凤阳府这一片受灾比较严重。这一片盐引估计都卖不上价，我只留了二十大引，其他的换了五百两银子。你不怪我吧？”

陆挽道：“我有时候也会犯错，我也没想到这里盐引价格会这么低，林叔全换了没错，能多救一个人是一个人。对了，今天两位解军大哥还贴了十两银子，林叔先还给他们吧。”

没想到陆挽这么说，李虎红着脸拍桌子道：“陆兄弟你不把我们当人是不？你们上千两银子贴进去都不皱个眉头，我们贴了十两，你要还我们？”

彭苗也道：“是啊，陆兄弟，我们以前虽然有点混，但是我们不是没人性啊。”

吴十二走过去拍着两人肩膀道：“这就对了嘛，这样以后咱们就可以做兄弟了。”

得到吴十二的肯定，李虎比谁都高兴。吴十二第一次对他这么亲热，他还有点小羞涩。

十两也罢，五百两也罢，一千两也罢，都只是杯水车薪。凤阳府在册十一万户、一百二十万人口，实际人口可能还要翻一倍。两百多万人，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都是家无余粮的农户。

现在到明年夏粮出来还有八个月左右时间，一家不给十两银子最后可能还是会被饿死。以陆挽性格，要么不救，救就要救活。所以五百两银子也只能救个几十户而已。

张神医道：“我车上还带了一根老参，要不要也卖了？”

陆挽想了想道：“见票即兑的盐引价格都被压了一半，人参恐怕更卖不上钱，多个几十两银子也没多大意义。明天就到凤阳了，到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

张神医拍拍陆挽肩膀道：“那就靠你了。”

次日清晨，从驿站出来，就看见红心镇上有一些露宿街头的难民了。上了官道，陆挽等人看到了更多的难民。这些人大部分往南走，只有很小一部分和陆挽他们同一个方向，走向凤阳。

镇子附近的人，陆挽没有让大家救护。除了林时雨和张神医，其他人都不太明白，问陆挽为什么。

陆挽说道：“大凡遇到灾荒，城镇里的世家大族多数会设立粥蓬，施粥赠衣。一般到了城镇里面，多数灾民能够好活下来。”

李虎道：“既然这样，那咱们为啥还要沿路救人？”

吴十二道：“我不信他们有那么好心。”

陆挽道：“十二叔差不多是对的。除了极少数真正有良心的家族，大部分世家大族看上去是在做善事，实际上还是在谋私利。

首先，施粥花不了几个钱。一斤米能煮出十斤稀粥，要是放点米糠或者陈谷子能煮更多。一天半石米就可以施舍一千人。世家大族家里破旧的衣服多的很，卖也不好卖，施舍出去也算不得几个钱。

灾年，以微薄的钱财救活千百人后，这户家族的名声立刻会变得完美无瑕。名声会变成这个家族的登云梯。举个例子，咱们浙江的高巡抚三甲出身，为什么会被皇上看中？就是因为他有个活人无数的祖母和父亲。

名声还可以当地士绅的护身符。有些家族罪大恶极，若案发了，朝廷派人下来查案，这些家族如果在当地名声极好，查案的官员为了避免触犯众怒，多半也会做出偏向这家裁定。

最后，人本身就是财富。那些活不下去的难民最后大部分都会被迫卖身为奴为婢，这些大家族做了善事后，就可以优先挑选最强壮的奴隶和最美丽的婢女。

慈善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买卖！”

吴十二等三人听完后眼珠都快掉到地上了，他们没想到原来做善事里面还有这些门道。

陆挽道：“大哥，我看你也饿了，先吃个馒头，吃完咱们再慢慢说。”

再往后走，难民越来越多，众人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们把自己今天路上的伙食都送出去了。遇难的人太多，他们也救不过来。

箩筐里本来还剩点肥瘦相间的肉食，众人虽然自己饿得饥肠辘辘，可是陆挽看到沿路的情形，根本吃不下去。他不吃，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吃。

张神医道：“孩子，我记得你前面说过，人不同于禽兽，在于我们懂相互扶持。谁这一生还没遇到个灾啊难啊，人救我，我救人，救得了，救不了，都不用介怀于心。只要心存仁义就够了。”

陆挽明白了，老爷子是在劝慰自己，也多亏老爷子劝慰，不然这一路心痛的感受几乎快令他窒息了。

在到达红心驿之前，陆挽已经看到有人偷偷的把倒毙于路上的尸体往偏僻的地方拖了，他当然猜到那些人要做什么。什么道德伦理，在灾祸前面，都脆弱的可笑！

能遇到这么诚信的君子真好，众人虽然是帮了他，可反馈回来的感受让人如饮甘泉。

陆挽和吴十二都是经历过饥荒之人，他们两能分辨出哪些难民不救一把就会死。在后面的路上，遇到这样的人，众人就散发食物和银钱。

男的看了看馒头，咽了咽口水，却把馒头放入怀中，说道：“不急，我不饿，过会再吃。”刚好两个孩子那边被馒头噎得泛白眼，他和媳妇赶忙把腰间装水的葫芦递给孩子。

陆挽说道：“家里是不是还欠了债？”

男的点头道：“我们这片今年一直没怎么下雨，早稻就欠收了。秋麦眼看要进入收割期，却又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麦子在地里面都生芽子了。没办法，俺家只能顶着雨把麦子收割了，割了也没地方放，只能用树枝搭了个棚子，在上面铺点树叶秸秆。可这老天还是一直下，最后麦子全部都发霉发臭，还生了好多虫子，根本没办法吃。哎……”

男的羞愧道：“是啊，家里还欠着地主的两石米。过不了多久秋赋又要下来了，不走真活不成啊。哎！”

陆挽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一家四口加上两石米欠债和秋赋，省着点花十五两银子大概够支撑一年。他到林时雨跟前，悄悄的要来十五两银子，然后看其他路人不注意的功夫，偷摸的把银子塞到男人怀中。

张神医道：“别谢我了，只怪你师父没常识。你们师徒两啥都好，就是不懂医。”

陆挽无奈道：“张爷爷太苛求了，这世界上哪有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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