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碍于父子之情，太子迟迟不忍痛下决心，但老太傅的话却令他醍醐灌顶。身为太子，他必须要担起家国重担，将一切不利于沣水和王族的人和事铲除。

父王年迈病重，难保不是一时糊涂才轻信了策论十篇之言，如今他更是一意孤行，致使朝堂在王位交替的关键时刻动荡不稳。

自己作为太子，有义务将国家重新带回正轨，重塑沣水王族的辉煌，使沣水成为五洲上最强大的国家，令诸国臣服，受万民朝拜。

老太傅说完，原本吵闹的厅堂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气凝神地看向太子，等待着他最后的抉择。

得到允许后，庞越如释重负，连忙快马加鞭赶到王宫通风报信。

王宫卫队接令后立即行动，按照先前商议好的，不动声色地将沣水王寝殿团团围住，凡遇活物，一律就地格杀。

他们心里清楚，一旦异储，策论十篇便势在必行，吏治篇足以动摇他们深植于沣水朝廷的根。

他们并不在乎谁当王，但沣水的王绝不能断他们的根！否则他们会重新推举贤能者为王，此时此刻，显然太子是最佳人选。

“我等誓死追随太子！”

“誓死追随太子！”

宫人们根本来不及呼救，甚至在他们倒下时，连手中掉落的盘子都会被训练有素的王宫侍卫及时接住，绝无可能发出半点声音。

一个接着一个···宫人们被一剑封喉，惊恐而不知缘由地倒在了沣水王寝殿前那冰冷至极的石阶上——一个尸体遍布，鲜血纵横之地。

这场造反安静而迅速，造反者只有一夜的时间，他们要在日出之前，重新变回沣水的最高权威象征和道德表率。

死去的人，被立即抬走处理，好为太子腾出一条通畅的路。后者步履沉重却不失节奏地踩着鲜血，逐级登上石阶，一如他今日悲痛却坚定的决心。

见证了悄无声息的杀戮，使他如获新生，从此刻起，他不再是太子，而是一个王，为王的第一课便是心无杂念，冷酷无情。

也正是此刻，他才明白为何五洲大地上的历代诸王都有着近乎神明的地位。

若非神明，有谁可以在拿起屠刀之时毫无怜悯；

若非神明，有谁可以在弱小受难之时视若无睹；

若非神明，又有谁可以在天下大乱之时，舍弃一切，正法度秩序。

神明从不为某一个人存在，而是为天下苍生存在。

其实，王就是神。

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老沣水王为何如此绝情，因为只要他在位一日，就是沣水的神，而神会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整理法度纲纪，别人终究只是人。

太子在寝殿前停住了脚步，示意其余人退下，他有些话需要单独跟这位沣水的神明聊聊，有始有终地结束他的统治，开启自己的盛世。

他推开门，走进了空洞的寝殿，神明蜷缩在卧榻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刚刚入睡，呼吸沉重，一如他即将终结的时代。

太子站在床头静静地端详着他的面庞，苍老而腐朽，在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之内，到底是英明果决的智慧，还是昏聩平庸的无知。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一个即将落败的神，他的灵魂有什么值得窥探。

想到这里，太子冷冷一笑，嘲笑自己方才的好奇，转身正欲离去，刚走了几步，沣水王却翻了个身，疲惫地嘟囔道:

“来人，拿水。”

低沉的声音在空无的寝殿回荡，仿佛神明不容置喙的命令。

太子看了看头发蓬松散乱、老态龙钟的沣水王，稳走到茶桌旁倒了一杯水，递到他跟前，平静地说:

“父王，请慢用。”

老沣水王艰难地用胳膊肘支棱起身体，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睡眼朦胧地看到太子站在榻前，自然而然地问:

“是你啊，那些宫人呢？”

“回父王，宫人们犯上作乱，儿臣已将其格杀。”太子冷冷地答道。

老沣水王正欲再喝一口水，杯子已经挨到嘴边，却被这样的回答定住了，他愣了一会儿，心中一沉，这一刻终究来了，虽说时间有些突然，但也并非全然意料之外。

于是接着平静地喝下那口水，将杯子递给太子，重新靠回榻上。

“你有何事找我？”沣水王用苍老而庄重的声音问道。

“儿臣有一事不明，向父王请教。”太子淡淡地说。

“何事？”

太子鞠躬行礼，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但他不愿让沣水王察觉到自己的任何情绪，于是转过身去，佯装平静地问:

“你我究竟是父子，是君臣，还是仇敌？”

沣水王眯起眼睛，看着太子一身戎装的背影，高大威猛，意气风发。

直到此刻，他还在审视对方是否有资格成为一个王，然而就在刚才，王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恍惚了一下，反问道:

“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要父王回答。”太子冷酷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嗯。”沣水王捋了捋胡子，思忖片刻答道:

“君臣、父子、仇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位。”

“何解？”太子问。老沣水王冷笑一声，不屑道:

“若不是为了王位，你能与我兵戎相见？”

太子听后，并未立即反驳，来回踱了几步，仔细想来，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神明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伟大。

身居高位却无与之相配的格局，他不禁为这个老王的执拗和无知感到可怜，这丝可怜刹那间便抹去了他因反叛而产生的内疚与不安，从而释然。

“父王错了。”太子平静地说:

“我今日所为不为自己、不为王位，更不为权力，而是为了沣水日后的存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沣水衰落，被折腾的人尽可欺，亡国灭族。”

“哼，何以为之？靠周山？”沣水王讥讽道。

“我知道说服不了你，不然我们也不必走到这一步。”太子坦然道。

但说服不了不意味着听之任之，身为太子，他担负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于是猛地转过身，双目直视沣水王，坚定果决地发誓:

“身为沣水未来的王，我决不允许国家沦丧！父王，你安心上路，儿臣定会让沣水成为五国中最强大的国家！”

“哼。”沣水王嗤之以鼻地冷笑道:

“但愿如你所愿。”

得到了老沣水王的祝福，即便这祝福极其勉强和不情愿，即便这祝福最多算是轻蔑的嘲笑，但新旧王之间也总算草草有个交接。

真心或假意又有何妨？若相左之人能轻易给出真正祝福，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纷争？事情终究是要靠实力和坚持来完成。

神明之间的交接已经结束，太子郑重看了一眼病入膏肓的沣水王，算是对上一代神明寄予的最后敬意，随即便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他身上的铠甲反射出点点金光，身后鲜红的披风上下飘摇，新的神明俨然诞生。

太子离开后，一队卫兵便走了进来，将一碗毒药恭敬地递给沣水王，然后庄严地列队站作两排，以最高敬意让老沣水王能够体面的自我了结。

他接过毒药，往事涌上心头，本以为此刻脑海中所想的会是家国大事、赵氏王族的兴盛，以及沣水的远大前途。

不曾想，自己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太子离开前的背影。

他不禁释怀大笑起来，原来人在将死之时，心里的地方会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只容得下最牵挂的人。父子、君臣、仇敌俱往矣。

儿啊，我向来以王的身份要求自己，以储君的资质审视你。也只有刚才，我才能以父亲的身份望向你的背影，可那时，你却变成了王，但愿你会做的比我好。

你我下辈子投胎寻常人家，只好好做一对父子吧。

大势已去，沣水王接受太子给予的最后尊重，端起毒药，一饮而尽，旧神陨落。

趁着公审中止，他们尚有一丝翻盘的机会，等到公审结果昭告天下之时，一切可就都晚了，也完了。

“老臣知太子仁孝，但太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沣水考虑啊！太子可以躲清闲，但置家国于何地？

策论十篇一旦推行，国家就要大祸临头！届时国库空虚，百姓劳苦，国家大乱，太子何以自处？我沣水的当朝太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国家陷入危亡吗？”

这或许是上天给的暗示，造反终归是见不得光的，要月黑风高才好行事，既然连天都帮他挡住了最后的光亮，看来，就是现在了！

于是，太子横下心，目光刹时变得冷酷果决，简短命令道:

“行动。”

“太子。”老太傅站出来，重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我等愿追随太子！”其他大臣纷纷附和道。

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比庞越更着急，且不说吏治改革对他们这些氏族的影响，若太子果真被废，单就作为私审的执行人，庞越的重罪定是难辞其咎。

连日来他噩梦不断、惶惶不可终日，早已通知身为王宫卫队统领的堂兄做好逼宫准备，接着与众臣一起，苦口婆心地最后规劝太子:

与洛廷芳的淡定坦然相比，太子这边则如同炸了锅。老太傅、庞越以及几位内阁重臣齐聚东宫，苦心力劝太子对沣水王采取行动。

“太子！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下官的堂兄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只等太子一声令下，便可控制王宫。”

“是啊！”一个大臣站出来义愤填膺地说:

太子转头看向王宫的位置，巍峨的宫殿层峦叠起，在月色下呈现一片惨白，全然不见白日的富丽堂皇。

这时，一团黑云出现，挡住了月光，王宫便只剩下乌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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