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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60

  • 作者:余姗姗
  • 类型:浪漫青春
  • 更新时间:2024-05-17 00:46:02
  • 章节字数:197602字

首先就是袁洋的“消失”,以她的估计,袁洋在这两天都不会联系她,但他早晚要露面,除非他也死了。

再来就是程崎,她先前还有一点冲动要打电话给他,还在设想程崎一定会找各种渠道、方式,想办法和她见一面。

但现在来看,她觉得两者都不会,同时也没有那种期待了。

如今她想的事情都是比较现实的,也都关系到自己。

周珩思路一转,正想到周家,说巧不巧,蒋从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周珩扫了眼来电提示,就将电话接起。

那天她果断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让慈心医院的人救下许景昕,这已经是她人生中比较“疯狂”、“出格”的决定了。

倒不是这件事有多危险,而是长远来看,一旦许景昕没救下来,那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很多后续麻烦,她也会因此自责,为什么要冲动行事,为什么要管许家人的命。

要说周家对周珩最大的“教育”, 大概就是这一点, 无论人性的哪一面露出来, 是柔软的还是邪恶的,到最后沉淀下来,最终浮现出来的仍是“自己”。

是啊, 自己。

蒋从芸上来就问:“你在哪儿,今晚要不要回来住?”

显然,蒋从芸有事要说,大概是白天那通电话里的暗示刺激到她了,而她也已经想清楚了,就算不甘愿,也不得不跟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联手。

当然,联手之前首先要做的就是坦白,只有坦白了,才能交换信任,彼此信任了才可能合作,否则后面的事必然步履维艰。

周珩说:“今天肯定不回许景烨的别墅,至于家里……我现在还说不好,我还在公司,待会儿要和老三谈点事情,不知道要多晚。”

这话落地,周珩又笑了下,用半真半假的语气问:“你该不是打算多晚都等我吧,不睡美容觉吗?”

蒋从芸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给周珩两句,又把那股火儿压了下去,自然也知道周珩是故意刺激她,于是说:“你要是决定回来,多晚我都等,有些事要当面聊。”

周珩正要应,这时办公室的门敲响了。

她将声音扬起来:“请进。”

随即快速和蒋从芸说了句:“先不说了,我有事。”

推门而入的是许景昕,他看上去和白天一样,神情淡漠,眉宇间有点倦怠,但整体精神还算不错,背脊笔直,开门关门的动静都很小,走路也几乎无声。

周珩从办公桌后起身,习惯性的给他倒了杯水,两人没有一句交谈,却各自走向沙发。

许景昕坐下后,将西装外套放在一边,解开衬衫的袖子,往上卷了几下,但他不太常穿这样正式的衬衫,单手卷并不灵活。

周珩将杯子放下,站在那里看了几秒,便绕过茶几来到跟前,说:“我来吧。”

许景昕一顿,却没有刻意拉开距离,而是抬高手腕。

周珩就着这样的高度,将衬衫袖子挽起来,并加以固定,确定不会掉下来,又示意他换一只手。

等到两边的袖子都卷好了,周珩才和他的目光对上。

就一眼,她错开了,又在单人沙发里坐下,问:“警方后来又找过你么?”

许景昕摇头,眼神漆黑,语气很平静的问:“白天你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

此时的江城,夜幕已然降临,外面亮起灯火,远处天上还挂着一弯月亮,只是被几片乌云遮住了,若隐若现。

周珩一下午都没有进食,但她并不觉得饿,这会儿黄瑛已经下班,连同海外部的其他同事,也都走的差不多了。

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我……”周珩措辞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大概猜到了这件事是谁做的呢?只是我并不肯定,这只是我个人的认知。”

许景昕依然看着她,隔了几秒接道:“你猜到的人,我认不认识?”

周珩点头。

许景昕似是有了判断,又落下一句:“是程崎。”

周珩有些惊讶:“你也猜到他了?”

许景昕却说:“不,我只是依据你的反应,猜测你猜到的是他。但你猜测的依据是什么,我其实没有头绪。”

当然,许景昕又不知道有梁峰的存在,哪怕他先前就猜到程崎背后有人,也不会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周珩“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说:“我接下来就会把我的依据告诉你,但这里面有多少是真的,我也不清楚。”

许景昕点了点头,自此后再没打断过周珩,只是安静地聆听,并时不时喝一口水。

但大多时候,他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有时候会注视着她的眼睛,有时候落在她的唇上,有时候眼神飘开,又去看她的手。

但他的目光并不带半点意味,更没有不礼貌,所以周珩也不觉得被冒犯,只以为他是需要一个注视的定点,无所谓看到的是什么,这只是方便展开思路罢了。

周珩在讲述梁峰的故事过程中,其实也在动心思,看是否要保留一些,还是和盘托出。

但这样的思考,很快就在讲述的过程中逐渐淡化了,因为她想到,以许景昕的逻辑思维和智商,即便她有保留,恐怕也会被他分析出来。

而她既然连梁峰的身份都可以透露,又有什么保留的意义呢,她何必维护梁峰的利益?

直到整个她和梁峰接触的过程讲完,周珩又补充了一点,是关于她母亲梁琦的骸骨丢失一事。

这件事令许景昕感到惊讶,他也没有掩饰这种情绪,虽然表面上看他依然平和,却在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疑问,似乎他也在质疑梁峰这样做的动机。

而许景昕过去是警察,他对人类的骸骨认知,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在他看来,骸骨的保存在除了下葬和祭奠之外,更大的价值就在于物证。

人类的骸骨,可以验出很多东西,从骨质受损和外伤上可以判断这个人生前受过什么样的伤害,哪些足以致命。

当然还可以检验这个人是否中过毒,但凡中了,骨头里就能验得出来。

还有DNA,通过骸骨来证明此人生前的亲缘关系。

当这些认知从许景昕思路中划过之后,他很快开口说道:“如果你怀疑是梁峰所为,那么他的动机会有这样几方面,比如调查你母亲的真正死因。你说她是中毒而死,可这一点也是听说的,你也没有验证过。再来,将亲人的骸骨拿走,化作骨灰,方便时常追思悼念,这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是出于这个动机,那只能说梁峰和梁琦的感情非常好,不忍亲妹妹在去世后,还合葬在一个陌生人的墓穴里。这对她是一种侮辱。”

这两点周珩基本同意,在得知梁琦的尸体这样草草处理之后,她也觉得不公,觉得憋屈,也曾试图将它找到。

至于梁峰和梁琦的感情……

周珩说:“我不是想质疑他们兄妹的关系。梁峰这些年处心积虑的布局、复仇,我相信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为梁琦讨公道。可是……”

说到这里,周珩又迟疑了,她总觉得梁峰的行为是自相矛盾的。

直到许景昕替她把话说完:“可是,如果梁峰真的这么在意亲情,在意你母亲,他又怎么会如此对你?你毕竟是梁琦的女儿,或多或少也应该有一点爱屋及乌吧。”

周珩叹道:“我知道这么想很天真,他那种人怎么会在意亲情呢,我也没有抱过希望,以为他会念在这层关系上对我手下留情。但如果说他是个绝情绝义的人,根本就不会想到去找我母亲的骸骨,所谓的复仇也就只是为自己讨说法罢了。”

听到这里,许景昕不说话了。

他移开目光,垂下眼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珩观察着他的神色,虽然看不出端倪,却突然生出某种错觉,觉得他大概是想到了原因,只是不便说出来。

又或者是,他也不确定,所以不想贸然道出。

安静了几秒,周珩正打算开口,谁知这时,许景昕却先一步问道:“梁峰和周楠岳的事,你知道多少,又没有问过家里?”

周珩说:“问过,但没有下文,我也在给蒋从芸施压,以我的估计,她也憋不住了。就在你刚才来之前,她还给我打了电话,说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趟。我猜,大概率就是因为这件事。”

许景昕点了下头,思路一转,又问:“那么昨天晚上,你和许景烨之间都发生了什么?这几天你有没有觉得他哪里不太对劲儿?”

周珩有些意外他的思路跳的这么快,却还是说:“他一直都挺不对劲儿的,尤其是我从春城回来以后。至于昨晚么,他也很反常,他提到我昨晚梦游的事……”

说到梦游,许景昕惊讶的问:“梦游?你经常这样么?”

“不经常。不,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过去几年都是我一个人住,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最近被许景烨发现过两次。”周珩解释道。

许景烨皱了下眉心:“继续。”

周珩很快将昨晚发生的事大致描述了一遍,只不过这些描述都是她站在主观视角的感受,包括她觉得许景烨阴阳怪气,大晚上不开灯,等她回来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半夜不睡觉跑到她房间里——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锁了门的,那么许景烨是怎么进去的,要么就是他有备用钥匙,要么就如他所说,她梦游了,自己开门跑出去,到他房间里折腾。

说到这,周珩还不忘补充一句:“我在欧洲治病期间,留下很多监控录像。负责照顾我的安妮一直留着它们,之前我已经联系过她了,我估计也就这两天,她会整理出来分批发给我。”

许景昕的表情逐渐微妙起来,周珩一时没读懂。

直到他吐出这样一句:“如果不是这个病人表现异常,需要时刻通过监控来观察、监视,又何必录像呢。既然你的病已经好了,那么那些录像,除了留给心理医生作为案例分析之外,也没有其它留存的价值。”

许景昕提出非常致命的两点。

周珩半晌接不上话。

据她对周家的了解,周楠申是不会允许她的录像留给心理医生当案例分析的,他让安妮留下那些东西,唯一的目的就是留给她日后查阅。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的病好了,不再为这件事困扰了,又怎么会想到再去查阅过去治病期间的录像呢?

难道说,她的病一直没好,她一直都在“病中”,只是自认为好了,不用吃药了?

而周楠申十分清楚这一点,也预备着有朝一日,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对时,会需要过去的录像进行比较?

那么她查阅过去的意义是什么,给自己浇一盆冷水,借此认清事实?

还是……

周珩坐在那里,表情无比严肃。

她低着头,感觉自己又好像进入了一个逻辑怪圈,怎么都解释不通。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景昕似乎朝她这个方向挨近了些,身体前倾,还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周珩。”

周珩醒过神,抬眼看他。

许景昕的双手手肘架在膝盖上,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一直看着她,里面还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子。

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勾了一下。

周珩就下意识的落下目光,看向他的唇。

接着,她就看到那两片唇动了动,吐出这样一句:“你有没有做过亲子鉴定呢?”

29

Chapter 29

——你有没有做过亲子鉴定呢?

周珩有些茫然, 刚才的思路被许景昕打断了,又被他这样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嘴,一时跟不上他的节奏:“做过吧, 不过我不清楚。这种事,在我出生的时候,周家应该就安排了。毕竟我不是婚生子, 就算是——你看蒋从芸,她没生过孩子, ‘周珩’不是她的,她生下来应该也要经历这道‘手续’。”

说到这, 周珩又话锋一转:“我之前拿了一根周楠申的头发,也在他面前做过姿态, 说要验DNA。当然, 我那时候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其实我并不在意他是不是我的生父, 这个人是谁都好, 我也不是会因为他贡献了染色体就会当成亲人看待的人。”

说白了就是, 她被亲人骗得多了, 自小也习惯了,不会生出什么突然遭到背叛、愚弄,甚至作为筹码送出去贱卖, 因此生出的愤怒和仇恨。

会记恨亲人的, 是因为曾经有过期待,而她早就免疫了,对周家的人没有丝毫幻想。

哪怕是后来跳出来自认舅舅的梁峰, 她心里也是无波无澜, 即便她是母亲梁琦的亲哥哥又如何, 这么多年还不是对她不闻不问么?

梁峰也从未在乎过她的感受,反倒是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还让程崎追到欧洲去,对她感情投资。

这也是一种利用,当然是在她有价值的时候。

她若没有价值,也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舅舅。

周珩快速跟许景昕表明了立场,只希望他能明白,无论她是不是周楠申的孩子,这都不重要,她连自己的身份都能抛弃,何况是父亲的身份?

没想到许景昕听完,脸色却有些古怪,眼神依然是深沉不见底的,说出来的话也是轻柔的:“你大概误会了,我指的不是父亲这边。”

“那……”

周珩有些不可思议的盯着许景昕,脑子也有一瞬间的停滞,思路展不开,除了震惊他的脑回路之外,还觉得有点荒谬。

不是父亲,难道是母亲么?

梁琦是她的生母,这件事她可从未质疑。

过了好一会儿,周珩才说:“如果我不是梁琦的女儿,她何必养我,还对我那么好,教导我,爱护我。要不是我在十岁的时候被接回周家,我们母女是不会分开的。”

“那么,你们有没有做过鉴定呢,或者说,你有没有跟家里确认过这件事?”许景昕听完她的解释,又重复了一次问题,极有耐心。

周珩还想再解释点什么,最好是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可她心里也是清楚的,一个女人对一个小孩子好,可能是出于母爱,也可能是出于母性,这点在证据上站不住脚,除非有亲子鉴定。

再看许景昕的表情,他非常平定,却也专注,好像并不急于灌输任何依据给她,就只是提出合理的疑点,他似乎也不赶时间,明明已经很晚,他们都没吃饭,可他还是安静的坐在这里,分析的却是与他无关的事。

周珩的心思一下子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是相信许景昕的合理怀疑,毕竟在过去接触这么多次,他从没有出过错,而且总能洞察到关键点,而另一边则是自心底生出的某种恐惧,她不敢去触碰,可那恐惧却越来越大。

如果她不是梁琦的女儿,那么在她的生命中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被迫放弃了过去的身份,她的精神状态有问题,连记忆都出现混淆,她搞不懂自己在十一年前的绑架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而那件事却直接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也分不清楚程崎、许景烨他们对她的感情,她对他们的也是夹杂了各种外在利益因素,并不纯粹。

还有,就算周楠申是她的生父无疑,也一直在利用她,而蒋从芸就彻头彻尾是假的。

周珩闭了闭眼,又缓了两口气,才问:“你怀疑我不是梁琦的女儿,为什么?”

许景昕见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这层疑问,往下解释道:“除了一些自相矛盾的小细节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的记忆和精神病史,还有你说你有梦游的问题,周楠申还让人将你在欧洲养病的监控录像留到现在。要将这几件事串联起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在这里。或者我这么问吧,如果你是周楠申,你会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留下那些录像呢?你为什么会认为有一天它们会需要翻出来,翻出来是为了证明什么?”

周珩发现自己接不上话,不是她不懂得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她能想到的答案,刚好是吻合许景昕猜测的。

隔了几秒,她换了一个角度问:“好,就算我的生母身份也是一个问号,可这件事有什么必要隐瞒我?她是不是我的生母,我都只认她一个。”

许景昕缓慢的垂下眼,略微露出一点笑意,却没有接话,而他的表情却是欲言又止,令周珩总觉得他还有一层没说破的意思,只是碍于某种原因止住了。

周珩越发觉得费解,感觉眼前迷雾重重,而她被困在其中,就算用力挥手,那些迷雾也无法驱散,最多也就是顺着她的掌风离开一下,但很快又会聚拢。

而许景昕落下眼皮的动作,又恰到好处的遮蔽了眼中的锐利和锋芒,他其实可以进一步点透事实,但这样做,恐怕周珩无法接受,起码现在对她来说还太过突然。

再说,他的猜测到底也只是猜测,他还需要证实。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景昕只提出了她身份和记忆的疑问,却没有再问更多。

最起码,还是要先看到那些录像再说。

记忆是可以洗脑的,记忆并非是可靠的,当然这种洗脑可能出于外力,也可能是来自自身。

许景昕找不到周家要催眠周珩的理由,而周珩的精神病史却恰好符合他的猜测——如果这种洗脑是来自她自己呢?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不过是极小概率事件,但在过去听说的案件中,也出现过。

包括周珩提到的症状,好几项也都吻合。

思路走了一圈,许景昕又抬起眼,露出粉饰太平的笑容,很淡,却有安抚人心的功效,他说:“有点饿了,要不先叫个外卖吧,边吃边聊。”

周珩点了点头,拿起手机,却是心不在焉,还问他吃什么。

许景昕仍是笑,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手机接过来,点了几下,又还给她。

两人指尖相触碰,只一瞬,他的是温热的,而她的有些冰凉。

周珩直接点了付款,就把手机放下,神情仍有些恍惚。

许景昕看着她苦恼的模样,搓了搓手指,又将水杯递到她手里,说:“你的手有点凉,喝点热水。”

周珩点头说了声“谢谢”,就喝了两口。

水温很合适。

她将水咽下去,又问:“刚才跟你讲了梁峰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么?”

其是许景昕心里已经有了初步判断,却还需要一点肯定:“你能不能再具体形容一下,他给你的感觉,尽量精准。”

周珩想了下梁峰的形象,这样说道:“偏执、疯狂、心狠手辣。但那种疯狂,和我这样精神上的病症好像还不太一样。他那个人很理智,应该没有精神病史,若他像我一样,已经病到需要休养的程度,他是不可能有心智完成这么大一个局的。他的商业帝国,这些年累计下来,就没有间断过,这你也应该感受得到。这个圈子很现实,他要是不行了,或是阶级下滑,或是退圈,他的产业分分钟就会被人瓜分。而且他身边还有程崎,虽然说不上是狼子野心,但以他的能力,自然不会等到外人来瓜分,自己就有能力将一个病人吞噬掉。”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梁峰的“王国”越做越大,就说明这个人不仅狠毒,而且一直头脑清醒。

听到这,许景昕又问:“那你母亲呢,在你的印象里,她有没有出现过病症?”

周珩微怔,却不是回答不上来,而是因为梁琦在这方面正常的很,甚至可以说,她的心智无比坚定,还比大多数女人都要坚强。

再回想起梁琦的那些遭遇,换做别的女人,可能早就崩溃了,而她却挺了过来。

周珩摇了下头,没有提到母亲那段不堪的过往,只说:“她遇到很多困难,但因为有我在,她撑过来了。”

事实上,就算周珩如此隐晦的表达,许景昕也能想象的出来那是怎样的“困难”。

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有姿色,有做账的手艺,还被囚禁着,还能经历什么好事么?而这样的手段,并非许、周两家独有,放眼其他势力,藏污纳垢的是大多数,鲜少有人会以道德自我要求。

当权势和金钱到达一定的高度,道德感就变得非常低微,不值一提,甚至不存在了。

一个人能爬的有多高,他的下线就能刷得有多低,这两者总是相辅相成的,无论是周珩还是许景昕,他们见过听过的人中,还没有一个圣人爬到高位的,反而是垃圾、人渣居多,还要比谁垃圾的更有格调,谁人渣的更有水平。

再说梁琦。

梁琦是个女人,而女人遭到侮辱,直至精神崩溃的那种,大部分都是来自身体上的虐待。而且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越接受不了底线被这样刷新,那会直接冲垮她的三观。

一旦三观崩了,距离疯也就不远了。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则刚好相反,不太容易会有羞耻感,除非性能力遭到攻击,那会出现另外一种自我否定,但这与女人遭到侮辱之后,所产生的自卑,尊严被强制剥夺的那种精神崩溃,是截然相反的。

许景昕自然也涉猎过犯罪心理学,虽然不是专精,但有实践来支撑,学的会更透彻更扎实,再加上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因为要养身体,被周珩塞了大量的书和材料,无论他是出于打发时间,还是为了自我武装,各个领域的知识都巩固了一些。

幸而他有一定的社会历练,也接触过一些案子,知道江城的某些所谓“上流”人士,骨子里是如何的不入流,而且这种人骨子里都有一点犯罪天赋和胆量——许长寻和周楠申对自家人都能下黑手,何况是外人。

也多亏了上线给的资料,以及这一年来通过许家得到的信息,许景昕可以更直观,更全面的了解许、周两家人的背景和经历,自然也包括早已“死亡”的梁琦和梁峰。

再加上周珩刚才的描述,许景昕也大概拼凑出梁琦和梁峰的“面貌”,他们自小生长的环境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底层,见过一些肮脏事,自己也没有强烈的道德感,没有被后来的教育所“绑架”,没有强迫自己成为更“高尚”的人,还试图利用自身的优势和聪明来谋取金钱和权力。

能力上,他们是有的,但在权力上,一直都是捞偏门,从未触及真正的权力中心。

也就是因为梁琦、梁峰本就不是良善之辈,没有道德约束,所以即便梁琦被囚禁了,也没有因为命运多舛、红颜飘零而自怨自艾。

相反,到了那样的环境,她还不忘利用自身的优势,来换取生活的更顺心一些,否则袁生又怎么会受到惩罚?

高征和黄彬在这方面就谨慎得多,没有碰不该碰的人,可他们也没有阻止袁生,或许也在利用这件事做文章,比如借此事将袁生踢出周家的势力。

自然,这些认知都是许景昕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做出的最冷静客观的分析。

他知道周珩与他的观感正好相反,出于母女情,周珩必然觉得梁琦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而他也不会在周珩面前戳破他看到的另一面。

梁琦无疑是个美女,而且非常有性格,否则也走不到周楠申身边。

在这样的圈子里,美貌是武器,也是“原罪”,这个圈子里的人是不会讲那些“我长得好看,这不是我的错”,“我有穿衣自由”,“我打扮是为了取悦我自己”这种自由论调的,这更适合出现在网络上和辩论会上,而这里的人只会更简单粗暴的去理解——你漂亮,但你没有背景和权势,你又进来了这片林子,那么无论你是否自愿,你都会被掠夺。

弱肉强食,这是这里唯一的规矩。

权势,是得到这一切的唯一途径。

其实在过去,许景昕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但离他的世界太过遥远,他即便看见了,也觉得与自己无关,自然也就没必要自寻烦恼。

但现在,他却踏足其中,就不得不去深究,不得不去做好这门功课。

然而,也就是因为他看得清楚、明白,才会这样清醒,明白这条路的危险和刺激。

它固然是吸引人的,却也是拿命在搏。

要么,就要走到顶端,让人拉不下来的高度,即便老百姓在网络上喷,也碰不到这个人的脚底板,要么,就是走到一半摔下来,任人鱼肉,被更大的势力瓜分、蚕食。

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后者,比如许家、周家,也正应了那句“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高楼塌”。

既然许家是后者,而且已经有倾颓之势,那他又何必沉迷其中,做一个陪葬品?

只是要全身而退,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起码很难退的干净。

在这个过程里,他需要一些帮助,一些可以信任的帮手。

周珩,无疑就是这个人。

他当初选中她,有很多原因,太过复杂,连他自己都深究不清,到现在,他又发现周珩自己也深陷迷雾,而且在自身事情上很“糊涂”。

这种糊涂指的不是愚蠢,而是她被人蒙住了双眼,无法客观。

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他可以不管,也可以利用这个契机,提出一些听上去很真诚的建议,但是……

事情似乎正在朝他无法冷静判断,再下达命令去执行的方向运行着。

许景昕不知不觉的陷入了沉思,周珩也没有打断他的世界,她以为刚才料到她母亲,只是顺嘴一说,并不代表什么。

她见许景昕很是专注,就去外面等外卖。

等她将外卖拿进来,放在茶几上,那香味终于将许景昕拉了回来。

许景昕为自己的走神感到一点诧异,但很快露出笑容,说:“还真有点饿了。”

周珩也在笑,将餐盒拿出来摆好,将筷子递给他,接道:“多吃点,今天浪费了不少体力和脑细胞。待会儿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说话间,周珩坐下,夹了一块肉给他。

许景昕一顿,看了看肉,又看了看她:“你送我?”

周珩有意无意的瞄了下他的腿,说:“是啊,难道你的司机还在等你么?你应该不会让他离开康雨馨吧。”

因为这话,许景昕又露出一点惊讶,但很快就消散了。

周珩没有多问,也从不提,但她却从过去一段时间的细节中抓到端倪,且看得明白。

许景昕是不会雇用两个司机的,这会引起康雨馨的怀疑,而林戚来做司机,是为了接近康雨馨收集更多的情报,并找准机会行动。

许景昕偶尔出门,林戚还可以接送,但像是今天这样一整天待在长丰集团,林戚若一直等他,在时间上未免太过浪费,或许会错过康雨馨身边的关键情报。

许景昕将肉吃到嘴里,说:“其实我是准备叫代驾的。”

周珩说:“我就是代价,还是免费的。”

许景昕笑了笑,不再接话。

一顿饭吃的不快不慢,而且两人胃口都不错,这一天下来总共就吃了两顿饭,第二顿还吃的很晚,精神再累肚子也会抗议。

周珩起身收拾餐盒的时候,许景昕也站起来,在屋里活动了几步。

直到来到窗边,他看着外面的灯火,玻璃窗映出他的身影,挺拔、笔直,一手握着拐杖,却没有靠它来支撑,就只是拿着。

周珩抬眼间,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随即她的目光就有意无意的往下面扫去,直到落在那条被裤子遮盖的小腿上。

她的思维忽然有些发散,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问出口了:“听说你要相亲了,哪家的,照片见过了么?”

许景昕侧过身,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她,隔了几秒,似笑非笑的吐出一个名字。

周珩着实惊讶了,不是商圈,而是更高的,更有助力的人物,许家是绝对高攀了。

而她惊讶的点,就在于许长寻竟然有人脉和关系,跟对方搭上线,还能让对方同意相亲?这里面大概许了不少长远的利益,做了不少让步和牺牲,甚至可以说是自荐当“奴才”了。

又或者,对方并未打算保持长期关系,只是暂时充当许家的安全栓,也是利用许家,在谋取利益的同时留个孩子。

周珩问:“什么时候见面,要帮忙么?”

许景昕没有立刻回答,眼神似乎比刚才深了些,眸子里如同浮光掠影闪过什么,开口时语气又轻又淡:“我拒绝了。”

30

Chapter 30

许景昕只说拒绝了这门亲事, 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和相亲的女方见上面,还是在见面之前听了一耳朵,觉得不妥就婉拒了, 这部分细节他倒是没有描述。

但以周珩对许家的了解,她想大概率是见着面了,见面以后大大方方的说开, 彼此没有遮掩,就这样分头回家做家里的工作。

相亲么, 又不是一定要成,女方和许家没成, 就还会有下一家,那个圈子比商圈更复杂, 自由恋爱结婚简直是浪费, 所谓的门当户对是一定有利益捆绑的,互相借力上升, 除非家里孩子多。

周珩开车送许景昕回去的路上, 忍不住又问了几句, 主要是她实在好奇, 许景昕自己用了什么借口来婉拒。

许景昕淡淡笑道:“说到会玩,我不如老大,说到颜值, 我不如老二, 我是家里最不争气的,还断了条腿,是人家没看上我。说是相亲, 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 虽然我还不十分清楚, 为什么对方会看上许家,但多半是有什么目的和暗箱操作。不过许家也不是不可取代的,商圈里有的是人选。我猜和许家接触,其中一条原因就是因为现在许家遇到麻烦,资源和地位都在下滑,只要关系够硬是可以扶起来的,但这个时候也更容易拿捏。”

再加上许景昕是个居家型的男人,在许家三个儿子中最为低调,还有身体上的残缺,所以在家庭关系上必然也不会太为难女方,或许女方就算想做个试管婴儿,再来个无性婚姻,许家都不敢有半点意见。

许景昕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周珩听着,却觉得这只是表面的意思,还有更深层的动机。

然而还没等周珩问,许景昕便又念叨了几条,还提到了许景烨,说原本女方是在一堆照片里选出了一张许家的,正是许景烨。

这第一轮筛选非常的草率、轻慢,完全的以貌取人,不过既然能进来第一轮,必然是财产背景都经过查证的。再说了,就算是联姻,结婚对象当然也是颜值越高越好,也不能完全不挑,何况女方还处在优势,完全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只不过,许家这边还没有完全同意,主要是因为许景烨的态度暧昧不明,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正巧赶上最近事情多,他手里的权力又被分拨,这才耽搁了。

换句话说,许长寻突然削权,不仅是为了提拔许景昕,用来制衡许景烨,也是为了借此推许景烨一把——只要和那个圈子联姻的事成了,长丰集团很多麻烦都会被盘活,许景烨就是最大的功臣,自此稳坐太子位,日后不仅是女方那边的乘龙快婿,更是长丰集团的掌舵者。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许景烨出事了。

听到这里,周珩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只是不清楚这层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到许景烨这里的,他竟然没有立刻答应,没有立刻把她一脚踹开,没有立刻跑去当许长寻的乖儿子,父子一心巴上大腿,再回头惩治周家。

真到那个地步,周家也就是任人宰割了。

思路走到这,周珩的冷汗都下来一圈,一时觉得庆幸,一时又有些后怕,那样的局势别说是她,十个周楠申都盘不活,面对这样绝对压倒性的势力,他们连上谈判桌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连一个求情电话都不知道打给谁,就被捏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是沦落到这步,周珩反倒会松口气,甩开周家是她的心愿,只不过是有太多事把她绊在里面。如果真有个大人物一脚踩实周家,她指不定会第一个胳膊肘往外拐,摇旗呐喊的站在大人物一头,反过来针对周楠申,再趁机把她想知道的事全都逼问出来。

像是那种为了救家族,不惜明码标价卖身的苦情戏,她是不会掺和的,倒不是有骨气,有道德感,纯粹是因为她太过自私,自己也很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而且和这个家也没有情感。除非走这条路可以换取更牛逼的人脉、资源,令自己阶级太过,谋取做梦都会笑醒的利益,她或许还会心动。

周珩思维发散的想了许多,到最后忍不住惋惜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车子来到红绿灯前,停了。

她感觉许景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转头看他,果然,他正笑意融融的勾着唇,还问:“你想到什么,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

周珩眨了眨眼,也觉得有点好笑,趁着还有一段路程,就当聊天一样将刚才的天马行空讲了一遍。

许景昕听了也不由得轻笑出声,隔了一会儿安静了,也不知道回味到哪个点,又笑了两声。

周珩讲完就完了,却没想到他意味尤尽。

她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单手撑着头,手肘架在车窗边,浅笑的看着窗外,整个线条都是柔和的。

周珩扫了一圈,又专心开车,还不忘说一句:“你的脸也不差啊,对方竟然没看上。”

许景昕收了笑,说:“现在也不是我原本的模样。”

“我知道。”周珩说:“但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也都是帅哥,看来对方是见得太多了,挑花眼了。”

许景昕笑道:“那要看跟谁比。那么多照片放在一起,第一眼看到的必然是许景烨。”

周珩没接话。

许景烨的颜值她从未质疑,过去在相处中,她也会因为那张脸太帅而走神,但仔细想想,也并非只是因为帅,毕竟市面上也有很多看着帅,却没性格,帅的没有灵魂的小哥哥。

像是那种又帅又坏,坏到骨子里,会杀人放火那种的,还真是少见。

周珩不知道十一年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了解那个“周珩”的想法,就说现在的她,在经历几年的殚精竭虑、小心翼翼之后,她是很怕和这样的人相处的,就更不要一起过下半辈子了。

今天他爱你,会让你看到“宁负天下人也不负你”的一面,明天他不爱你了,或者有更值得他爱,更值得他付出的人或物出现,那你就会变成“负”的一部分。

就说春城之行好了,她和许景烨只是订婚,那时候她的身份也没拆穿,他都能将她骗过去用来换取那百分之十的让利。

说穿了,人人爱的都是自己,人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无论是选另一半还是选合作伙伴,都要先看对方的下线能拉到什么程度。

如果这个人下线本来就设置的很高,讲点格调,那么就算有一天他自私起来,也不会对你太狠太绝。

思及此,周珩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奇怪,如果是利益谈拢了,对方的条件许家也能满足,还能帮长丰集团解决危机的话,这门婚事就基本定了,你那点婉拒的理由也就不是问题了。而且你为什么要拒绝呢,难道你不想更上一层楼?”

说到这,周珩又半开玩笑的找补了一句:“真要是让你抱上大腿了,我以后就安心当个跟班,叫声‘爸爸’。周家永远以许家马首是瞻。”

许景昕又一次被逗笑了,隔了片刻才说:“解决眼下的困难,对对方来说不难,关系都好打通,但长远来说,这就是一座定制的牢笼,我岂不是要被套进去一辈子?”

周珩没接茬儿,很快想到他之前提过的那八个字——心安理得、粗茶淡饭。

当然站在一些人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解释为是他胸无大志,野心和格局都不够。

周珩又快速看了许景昕一眼:“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总不会和女方这么说的吧?”

许景昕似乎轻叹了一声,半晌才委婉的问:“如果你是她,除了颜值、身体缺陷、无性婚姻,有什么事是你最不能接受的?”

这暗示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是哪个圈子,传宗接代都是第一位的,权势和财富再鼎盛,也需要传承。

再说现在科技发达,哪怕双方都不爱异性,纯粹的政治联姻,那也可以做试管婴儿,除非……

周珩快速眨了几下眼,惊呆了:“你……你该不会说你有问题吧?”

“嗯。”没想到许景昕竟然应了,“一份身体检查报告,有多难。而且我的理由也很充分,还顺便可以将责任推到某人身上,令她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一点代价。”

许景昕虽然没有直接点出来,周珩还是听懂了。

康雨馨给他下了药,还长达一年时间,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难以戒断的毒品,却也是国家管制类药物。

“蓝精灵”在国外很多国家还是合法的,可以很容易买到,不算吸毒,可但凡是精神类药物,也都会有成瘾性。

哪怕是咖啡、烟草、酒精,常见的褪黑素,都会上瘾,何况是药物。

而要将“不能生育”,或是“精子质量有问题”这样致命的伤害,变得更加有说服力,就可以利用康雨馨对他下药一事。

当然,不是说服用了这种药就一定会如此,但或多或少会有影响,再加上他曾经身受重伤,期间康雨馨是否自作主张的又下了点别的什么,几种因素加在一起,最终导致了这个结果,这可就说不好了。

现在医学上很多现象,都无法完全解释,后果如何也不可能精准预测和规避,只要许景昕拿出一份报告,再在话术上进行引导,许长寻十有八九就会信了。

毕竟再来许家以前,许景昕的身体没问题,问题都是出在康雨馨“照顾”他之后。

许长寻也是玩阴谋手段的行家了,这个圈子有多少肮脏事是他没做过,没听过的,说不定许景昕只是暗示了一下,许长寻就能脑补出十条八条的实操。

要下这种暗手,实在有很多花样,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抓不住把柄。

周珩又问:“那么现在呢,你在戒断了么?”

许景昕说:“已经开始了,而且还是许长寻要求的,但前期不能过猛,否则会造成一些不良的副作用,只能循序渐进。”

只要许长寻答应了,那么这件事就没必要遮掩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办,许长寻也不会再疑心他有别的打算。

周珩笑了下,说:“你这是一石三鸟啊,拿出一份假报告,既可以推掉婚事,又能恶心康雨馨一遭,还能把药戒了。”

而且这种事,对女人来说还不会觉得太过丢人,毕竟现在不愿生育的女人有的是,但对于男人,生育能力直接和面子、自尊挂钩,男人这种生物从骨子里就是要将自己的遗传基因四处散播,那份报告简直就是盖章认证他是“废人”了。

这一路上,谈话还算轻松、愉快,大部分时间都围绕着许景昕如何抹黑自己的“功能”这个话题,快到目的地之前,他才简单交代了几点警方接下来会怎么做。

而事实上,即便他不交代,周珩也有数,她和傅明裕都快成老熟人了。

只是周珩刚将许景昕送到别墅,两人才意识到另外一件事——她怎么回去?

许景昕的意思是,让周珩把他的车开走。

但周珩却想到康雨馨,摇了摇头说:“你人回来了,车库却少了辆车,以她的性格肯定要问你。算了,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不定她会将此事添油加醋到许长寻那里说。”

许景昕笑了,但那笑容却透着一丝凉意:“她不敢。我那份报告一送出,她连自保都难,还敢嚼舌根,是怕死的不够快么。”

话虽如此,周珩还是坚持叫车。

这个时期太过敏感,许景烨刚出事,她若是开着许景昕的车回周家,明天再开去长丰集团,必然会引起有心人士的关注。

到时候就会有人认为,是她和许景昕联起手谋害了许景烨,这种操作在豪门恩怨里也很常见,而且她本就是嫂子改配二叔,叔嫂之间的“清白”早就没了。

周珩坚持,许景昕也不再多说什么,就站在原地跟她说了会儿话,直到她叫的车开到跟前。

等周珩上车,许景昕来到窗边,说了句“回去发个微信给我”。

周珩微笑着挥手。

直到车子开走了,许景昕这才转头走上台阶,进门。

31

Chapter 31

就在周珩坐车返回周家大宅的同时, 许景昕也在上楼去书房的途中,被康雨馨堵个正着。

许景昕表情很淡,不喜不怒, 扫过康雨馨,还往旁边让了一下,示意她先过, 可康雨馨却直接来到跟前,看上去很生气, 但开口时却是明显压制过的,语气里透出一点讨好。

“景昕, 咱们好几天没见面了。”

许景昕脚下顿住,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观察着康雨馨的演技, 同时也在琢磨她的动机。

虽然他现在是许景昕,可早已可在他骨子里的另一个身份是警察, 他是兵, 她是贼, 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 永远不会平等,而他面对一个“贼”,就会下意识地拿出审视犯人的态度。

而这种“贼”还不是犯了刑事罪那种, 而是涉毒的。

无论是吸毒者, 还是贩毒者,都是撒谎成精的,他们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转动, 无比狡诈。

这样的认知, 令许景昕天然就会生出一种反感。

许景昕眼神挪动了一点,看向康雨馨身后。

她刚才走出来的轨迹,应该就是从他的书房方向,她的卧室也不在那边,她不可能是刚好路过,也不可能是去书房找他才特意过去,因为他在家时都会将一楼的灯打开。

也就是说,康雨馨又去研究怎么进他的书房了。

她不敢撬锁,于是三不五时就去试他的密码锁,而这一幕全都被监控拍了下来。

一开始,许景昕问她,她的解释是,好奇他输入的密码是不是和她有关——那时候她还在试图利用“爱情”这条思路来令他软化。

可他又不是色令智昏的蠢材,骨子里又极其反感毒贩,怎么可能上套。

再后来,许景昕又发现她去尝试密码锁,她的借口就变成了质问,问他为什么要防贼一样防着她,她是他的女朋友,怎么就不能进去。

许景昕当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几秒,等康雨馨被看毛了,他才将书房门打开,请她进去看个够。

当着许景昕的面,康雨馨反倒不敢“搜查”了,但自那以后,许景昕在家时,都不会阻拦康雨馨进书房。

她要找什么就随她找,只要她能找到她想要的。

而事实上,恐怕连康雨馨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要找什么。

难道说,她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用来证实许景昕身怀“卧底”的身份么?仅仅是生成这个想法,就够她半夜吓醒的了。

要真如此,那她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她也真的怕找到这种证据。

康雨馨的内心也是纠结的,一面自欺欺人的认为,许景昕一年多了都没有露出她最担心的迹象,那多半就她想多了,另一面又在琢磨,许景昕一直防着她,现在又手握实权,随时可以将她踢出局,而且他也有这个苗头,目前迟迟没有动手,莫非是正在揣摩怎么捏死她更解气吗?

许景昕的腿是怎么断的,那份证实他精子质量有问题的报告指向谁,康雨馨可是比谁都清楚,而且非常心虚。

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康雨馨又无法拿出令他心动,且足以能保全自己一命的利益出来,她能做的也就是依靠女色的诱惑,来争取一个“缓刑”。

只是话说回来,许景昕似乎对周珩更有兴趣,康雨馨就是病急乱投医,也无处可投啊。

康雨馨见许景昕不说话,又往前凑了两步,还要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许景昕却在这时动了,他踩上最后一节台阶,和她的手擦过,脚下不停,却落下三个字:“来书房。”

康雨馨很快跟上。

无论许景昕要跟她谈什么,能谈就说明有机会。

……

还没到周家大宅,周珩就收到了来自欧洲的邮件。

安妮不便将视频传进邮箱,就上传到一个云账号里,并将账号和密码发给周珩,后面还附上一段话。

“我相信你看过之后一定会有很多疑问,我等你,也愿意为你解答。和你相处几年,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喜欢胡思乱想,不愿麻烦别人,但这一次,你不用怕麻烦我。你在这边的生活,只有我是最了解的。”

周珩看完这段话,很快就去安妮提到的网站,输入账号和密码之后,就见到里面按照日期划分的无数条视频。

视频数量很多,但这个数字还不足以囊括几年的量,而且有长有短,应该是经过选取和剪切的。

周珩按照日期,点开了最早的那段视频。

因为还在路上,网速有限,视频缓存了一会儿才开始运转。

……

……

视频里的周珩,身上穿着她很熟悉的一套居家服,非常的地中海风,上面一件鹅黄色的开衫毛衣,下面是一条亚麻质地的中长裙,脚上踩着拖鞋,后来她回国后,这些在当地买的衣服就扔在那边,其中就有这身。

她身处的屋子也是典型的欧式装潢,看上去很古朴,墙上的挂画和架子上的摆设,都像是欧洲小镇上随处可见的工艺品。

周珩原本是躺在躺椅上的,躺椅在摇晃,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朝上看着,瞪得直直的,仅从视频角度来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吸引她。

她晃悠了一会儿,就突然将一只脚落在地上,刹停摇摆的躺椅,然后她站起身,开始在屋里踱步。

那是一种漫无目的,又有自己轨迹的踱步。

屋子不算小,她绕了很多圈,但每一圈的绕法都不完全一样,时快时慢,仿佛是在散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珩突然停了下来,倏地转身,对着面前空荡荡的屋子,动了动嘴唇,好像说了几句话,眼神也与刚才不同,透出了一点凶狠。

她就站在那里,仿佛正对着某个人,仿佛是在吵架,等到“对方”说完了,她又开始说,有时候是冷静的,有时候有些激动。

直到最后,她突然笑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得意起来,又掉头继续走,绕着屋子一圈圈地走。

……

……

这段视频大约十五分钟长,中间踱步的部分,周珩跳过了几分钟,到后面看到自己像是被鬼附身一样站在那里“说话”,才慢下来仔仔细细的看。

说是仔仔细细,其实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震惊之中,头皮已经不只是发麻了,她甚至觉得有点灵魂出窍。

那似乎就是被雷劈中的感觉。

等到视频结束,她仍瞪着眼睛盯着那已经停下来的最后一帧画面,久久没有动。

要不是后来车子到了,司机叫了她两声,她还在持续发呆。

周珩下了车,紧握着手机,心不在焉的走进院子。

跨过院门时,还不小心绊了自己一下。

她连忙稳住了,见到迎上来的陈叔,也只是恍惚的应了两声。

随即她和陈叔一前一后进了大宅,她这才停下来,转头看向陈叔。

“陈叔。”

陈叔也因此站住了,见到周珩的模样很不对劲儿,尤其是她的眼神,不仅诡异,而且陌生。

“小姐,你怎么了?”

周珩仍是直勾勾的盯着他,问:“我小时候梦游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事实上,刚才视频里的表现,周珩倒不觉得是梦游,因为那里面的“她”看上去很清醒,还睁着眼睛,那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遥控了。

可她并不愿往那个方向探求,她宁可相信那是一种梦游的表现,因为“梦游”两个字听上去没那么可怕。

没想到周珩一进门就问此事,陈叔有些猝不及防:“哦,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了。”

“我知道,我是问,你还记得多少?”周珩有些不耐烦,眼睛里也在这个瞬间迸射出一丝戾气,而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如果你记得,就跟我讲讲当时的情形。还有,我梦游的频次是多少,几天一次,还是几个月一次,梦游之前有没有什么表现,比如受了刺激……”

陈叔将周珩突然生出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想起周楠申最后跟他交代的话——要是有一天,周珩又变回以前的模样,还跟你要东西,你就都交给她。

陈叔当时还在想,这一天可能不会太快,兴许永远都不会来。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又推翻了当时的想法,过去那个周珩,似乎已经回来了。

周楠申是有远见的。

陈叔吸了口气,这才说:“你每次梦游,表现得都很激动,见到人就打,有一次还冲进厨房去拿刀。”

周珩又一次震惊了,她倒是记得他们说过,有一次她梦游打人,后来还被灌药的事,却不知道自己还知道去找武器。

“还有呢,就没有相对温和一点的情况吗?比如,我只是来回走路,对着空气讲话之类的。”

“哦,有是有,我记得那次你在院子里来回走,还是被家里的阿姨发现的,后来先生也醒了,还上前跟你对了一会儿话。你们聊了几分钟,先生才说服你回到屋里。这件事我们后来也问过医生,说你这是睡眠障碍,和精神分裂有一点关系,小时候可能还好,长大了如果还这样,会伴随一些攻击行为,所以……”

周珩渐渐明白了,接道:“所以,早在我被绑架之前几年,你们就开始让我吃药了。”

陈叔点头,同时观察着周珩的表情:“那时候你还很小。”

周珩皱了下眉,注意到陈叔的用词,又问:“有多小,大概几岁?”

陈叔脱口而出道:“也就六七岁吧……”

然而这个数字刚吐出来,他就顿住了。

周珩瞬间眯起眼:“六七岁,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那时候又不住在这里。”

只是这话刚落地,蒋从芸的声音就从楼梯那头传了过来:“你可回来了,赶紧上楼,咱们谈谈。”

周珩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盯了陈叔一眼。

陈叔轻咳了声,很快又切换上笑容,说:“夫人等您一晚上了,赶紧去吧。有什么问题,小姐明天以后可以随时来问我。”

周珩见状,心里清楚陈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透露更多了,起码这一刻不会。

但奇怪的是,陈叔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她六七岁开始就梦游了?

这件事她怎么没听母亲提过?

而且就算梦游了,也是在小白楼居住期间,大宅这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母亲让人传话过来的?

可这种事,有什么可传的,难不成还指望大宅派个精神科医生过来看看,小孩子梦游的比例并不算低,几次梦游也说明不了问题啊。

周珩转头上了楼,一路跟着蒋从芸来到周楠申生前的书房。

如今这里不常有人逗留,透着一点阴凉。

周珩坐下时,仍在想刚才的事,还想着待会儿要出其不意的问蒋从芸一嘴,兴许还能问出更多。

这边,周珩不动声色的盘算着,那边,蒋从芸就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碗燕窝,放在周珩面前。

周珩醒过神,扫了一眼,遂抬了抬眉梢,只问:“有事求我?”

蒋从芸微笑着拨了下头发:“你不是要听周楠岳和梁峰的故事吗,我正准备讲给你听呢。你要是无聊,就边听边吃。”

周珩端起碗,吃了两口,算是给蒋从芸一个面子。

蒋从芸见状笑了,说:“其实这两人的事,你身为周家的一份子,早就该告诉你了,只不过你也知道你爸的脾气,他不喜欢的人,就一个字都不会提,也不高兴别人提。”

周珩听了不由得冷哼一声,许景烨出事之后,她才吓唬了一下蒋从芸,引导她往陈年恩怨和梁峰身上想,到了晚上蒋从芸就突然“开窍”,打算和盘而出了。

她当然不会以为,蒋从芸是想通了,打算配合了,这里面八成还要玩花样,这不,一开始就拐弯抹角的。

周珩掀起眼皮,看了蒋从芸一眼,同样笑着说:“说重点。”

“重点是有很多,但是……”果不其然,蒋从芸回道:“那些重点,有的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我想先给你打个预防针。”

她听了会不高兴?

哦,多半是和她母亲有关了。

周珩放下碗:“你是想要我一个保证么,保证不会日后找你算账?”

蒋从芸笑了笑,略带歉意和尴尬。

但即便如此,她眼里仍有算计,而那歉意和尴尬有几分真,也有待商榷。

是了,这就是蒋从芸,这个家里的男人固然阴狠毒辣,但这个家里的女人也没有一个是善茬儿的。

32

Chapter 32

“这个保证, 我给不了你。”

半晌过去,周珩忽然笑着回了这样一句。

蒋从芸愣住了,因为这本就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也认定以周珩的性格,一定知道怎么回答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所以不会拒绝。

可现在……

“为什么?”蒋从芸惊讶道:“你这么说, 就不怕我永远隐瞒下去,憋死你?”

周珩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 日后再反悔啊。

可周珩仍是笑,接道:“要是选择永远隐瞒, 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选择都是一样的,不是么。我可以晚点知道, 也可以不知道, 但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很生气, 我也不保证自己能做出什么事请来。”

她没有胡说, 这段时间她的脾气的确比以前大了多, 也不知道是压制不住了, 懒得压制了,还是忽然想明白了,觉得不压制那些恶劣的负面的情绪, 任由它们肆意的发泄出来, 反而比较开心,比较爽。

在某些时刻,她甚至有点羡慕那个“周珩”, 起码还有骄纵跋扈, 肆意发泄坏脾气的几年。

周珩又道:“再说, 你刚才也说了,有些事我听了会生气,还说要我给你一个保证,日后不算账。你会这么说,就意味着那件事你做的很过分,站在我的立场很难原谅你。可你却选择在我知情以前跟我要保证,都到了这个时候还玩心眼,一点诚意都没有,那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说,看是谁先憋死。”

周珩话落,就作势要起身。

蒋从芸立刻阻拦,同时开口道:“好好好,我都告诉你,这才跟你商量一下,你就翻脸了,也太喜怒无常了。”

周珩挑起一边眉梢,瞅着蒋从芸,不接话,只以态度表明。

——请开始你的表演。

蒋从芸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有些无奈,也有妥协。

片刻后,蒋从芸开始讲述起来。

“周楠岳比你爸小两岁,兄弟俩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他还有点崇拜你爸,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第一句话,周珩就不太相信。

她是在这个家长大的,她会不知道这家人都是什么尿性么,好,能有多好?

蒋从芸见周珩一脸不屑,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于是叹了口气,又道:“你爸是怎么想的,我说不准,但周楠岳嘛,他能做到把自己最喜欢的女人送到你爸床上的地步。”

周珩呼吸微滞,倒不是因为周楠岳能干出这种事,毕竟在这个圈子里,被金钱和权势腐蚀的人,一个个早就没了人性,更加不知道世俗所谓的道德底线在哪里。

别说是送自己的女人了,哪怕是送老婆,送女儿,或是一起共享的,也大有人在。

他们不会认为那是一个人,更像是送一份礼物,而在“分享”之后,双方甚至还能拉近距离,谈论更进一步的利益分配——既然共享一个人,也就算是半个自己人,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周珩睁大了眼睛,有几秒钟脑子里嗡嗡作响,而真正令她失常的,则是周楠岳送了谁?

这样的猜想其实没什么根据,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到了……

周珩下意识问道:“送了谁?”

蒋从芸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终于说道:“其实你已经猜到了。”

周珩却绷直了背,一言不发,仍是盯着她:“我要你说出来,给我那个名字。”

蒋从芸叹道:“就是梁琦。”

周珩眯了眯眼,虽然被这个答案恶狠狠地敲打了一下,但她也不是天真无知的傻白甜,断然不会被打击的爬不起来,更何况先前她就已经感觉到,母亲梁琦恐怕也不是什么无辜者,只不过是她身为女儿对母亲有了一层滤镜罢了。

周珩垂下眼,问:“那她是被迫的么?”

“不是。”蒋从芸说:“梁琦她……比你以为的要看得开,她没那么多道德束缚。”

这也在周珩的意料之中,她点了下头,倒不认为蒋从芸会在这种细节上玩心眼,不仅没必要,而且无碍大局,不值得玩。

“可你刚才说,有些事我听了会生气,指的又是什么?”周珩突然问,她可没有忘记这一点,而且她脑子转的很快,一下子就想到周楠岳送女人这件事情里少了一个角色,就是蒋从芸。

周楠岳要送,周楠申要接,那么蒋从芸呢,毫无反应么?

若她也同意,也就不会有后来和梁琦斗法的那些恩怨了。

蒋从芸也没打算隐瞒,接道:“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我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周珩抬眼看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随即就听蒋从芸说:“其实你爸看上梁琦的事,是我先发现的。周楠岳粗心大意,一开始根本没注意。我发现后,仔细想过,认为这件事对我有利,就点了周楠岳一句。周楠岳再粗心,在这种事情上也是老手,他试探了几次就有了结论,还跑来跟我道谢,说多亏我点拨他,要不然他还发现不了原来梁琦也对你爸有意思。”

这后面的事,蒋从芸没有细说,只提到她和周楠岳商量了一下,也不便太大张旗鼓的点破此事,兴许周楠申和梁琦就喜欢私底下偷偷摸摸的暗中来往,不打算挑明呢?再说了,这种事要是突然挑破,也有些尴尬。

于是两人合计之后,就制造了一次机会给周楠申和梁琦。

结果,一试便中。

虽然蒋从芸只是粗略带过这部分,可周珩却已经忍不住脑补了很多细节,最主要的是,蒋从芸的讲述从表面上听很顺畅,没什么大问题,但这里有些转折根本经不起细琢磨。

周楠申和她母亲可都不是笨蛋,被人设计了难道一点嗅觉都没有么,还是说明知道是他们的“好意”,所以直接笑纳了?

不,这不合理,也不符合她们的性格。

尤其是周楠申,如果他猜到了这是蒋从芸和周楠岳的意思,多半是忌惮居多。

在蒋从芸的描述里,她似乎试图营造出一种错觉,就是周楠申和梁琦是互生情愫,却碍于身份而选择忍耐。

这就更荒诞了,如果他们真有那种美好的感情,她和母亲就不会被送去小白楼那么多年,蒋从芸还能在周楠申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找那几个看守的男人去侮辱母亲。

思及此,周珩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和周楠岳制造了一次机会,他们就开开心心的钻进套子里?呵,如果事情真这么简单,那周楠申就不会最后的赢家,二十多年前死掉的人也不会是周楠岳。还有,你们这么做的动机也很奇怪,为什么突然撮合他们,图什么,该不会是图周楠申高兴吧?周楠岳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你,什么时候玩过这么‘贤惠’、‘大方’的人设?”

周珩毫不客气的指出漏洞,蒋从芸翻了个白眼给她,就把脸转开,连垂死挣扎都省了。

显然,蒋从芸也知道她刚才营造的人设是有问题的,只不过是人都不会把自己往不堪的地方去想,哪怕是自己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也会尽力在描述中为自己开脱,找借口,找苦衷,尽可能多的去增加滤镜。

蒋从芸忍不住自我美化,却也懒得在周珩拆穿之后进行狡辩。

片刻后,蒋从芸说:“好吧,真实的情况是,周楠岳虽然崇拜你大哥,却也想从他手里多分到一点好处,送女人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在梁琦之前,他一直都是这么操作的,三不五时就送个美女给你爸过目。你说是讨好也罢,孝敬也好,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这么有趣。”

三不五时?

周珩皱了皱眉头:“周楠申可不像是好色的。”

蒋从芸耸了下肩:“他大部分都没收,有的他转手就送人了,有的去了许长寻那里,有的给了高征、黄彬。要不然,黄彬的老婆是哪来的?就他那个大老粗,哪来的本事娶到天仙啊。其实算起来,你爸接受周楠岳的‘好意’,也就那么两次。”

周珩倏地笑了:“一次是我母亲,另一次呢,该不会是你吧?”

蒋从芸瞪了一眼过来:“我和你爸是利益结合,相亲结婚,我原来的娘家曾经也是很厉害的。”

这一点周珩倒是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开个玩笑。

不过这不是重点,周珩继续问:“那么你呢,你点拨周楠岳那一嘴,图的是什么?”

蒋从芸吸了口气,脸色渐渐平和了,但平和之中又透出一点满不在乎,一点狠毒和不屑。

这样复杂的情绪,似乎已经显露出她的心境。

蒋从芸看向周珩,虽然她们不交心,这些年也在互相防备,互相算计,但说到底,她们都是在这个家里支撑到最后的女人,也是笑到最后的“赢家”,或多或少也是有点“心心相惜”的意味在的。

而且换一个人,或许会被蒋从芸的演技忽悠过去,但是周珩却总能一眼看到关键,这也不光是周珩的洞察力,也是因为她们对彼此的了解,以及她们在某些方面简直一模一样的缘故。

“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有时候真的很像我。”蒋从芸笑道,也不管周珩爱不爱听这话,随即她话锋一转,又说:“我想你也猜到大概了,我点拨周楠岳自然有我的用意,一来,是周楠岳当时想在许长寻嘴里多分一块饼,但他能力不够,就得求你爸,可你爸对他送的女人没什么兴趣,他就来问我的意思,我就给他指了条明路。”

“二来,我和你爸原本也是有一点感情的,但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把那感情磨平了,而且是以一种很不愉快的方式。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对你爸还有恨意,又见到他看上了梁琦,就趁这个机会告诉周楠岳。我当时就很清楚,这件事就算我不说,你爸和梁琦也早晚能搞在一起,与其他再恶心我一次,倒不如由我来主动出击。而且主动权一旦掌握在我手上,我还能趁机分化你爸和周楠岳的关系。”

“当然,还有第三层好处,就是经此一事,周楠岳非常信任我的眼光,毕竟这件事他没看出来,却被我看到了,日后有什么问题也会都来请教我一声。但说到底,周楠岳也是个男人,梁琦是他当时最喜欢的女人,就这么被我一句话送走了,周楠申也没拒绝,你说他心里真能像表面那样乐见其成么?要细算起来,他们兄弟间的嫌隙,其实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明明都是兄弟,都没少出力,但在利益上却严重分配不均,后来连女人都送出去了,也没多落下什么好处,换做我是周楠岳,我也得起二心。最低限度,也会琢磨一下,是不是因为我是弟弟,所以就得任由当大哥的拿捏,还得心甘情愿。”

蒋从芸一鼓作气的描述完自己的“战绩”,周珩一直安静的听着,连一声都没吭过,除了惊讶之外,也不由得感叹。

是了,这才是蒋从芸,只有这种心思细腻,攻于心计的女人,才有本事在这个家里待这么多年。

蒋从芸平日表现出来的贪钱、虚荣,找男人风流,那些无非是她寻欢作乐的途径罢了,因为在这个宅子里太闷了,太累了,她总得出去发泄一下,充充电,才能再回来继续斗下去。

或许刚才蒋从芸的话是对的,她们有些地方太像了,尤其是都很深谙人性,总能窥探到藏在深处的,那细微的,脆弱的,小心隐藏起来的暗涌。

就好比说,蒋从芸一眼就看到了周楠岳的不满,看到周楠岳并非表面那样任由大哥差遣,看到了他的不服和野心,也看到了他的能力欠缺。

而站在蒋从芸的立场,她是不可能直接去周楠岳面前说周楠申坏话的,这样太明显,也太愚蠢,刚好有梁琦可以利用,蒋从芸就只动了动嘴皮子,什么都没做,就把三个人的关系搅乱了,也把兄弟间的平衡打翻了。

周楠岳自然不会在周楠申面前说,这都是蒋从芸的点拨,这样的“功劳”,他自然要揽在自己身上。

事后即便周楠申琢磨出来,这事大概率有蒋从芸的手笔,恐怕也不会追究,更无法追究。而以周楠申的性格,就算他看穿蒋从芸是在挑拨离间,也不会在乎,毕竟他有能力,足以碾压周楠岳,根本就不怕周楠岳起二心。

只是周珩刚想到这里,蒋从芸就又一次开口了:“不过有件事我当时还是看错了,就是你爸这个人,我起先以为他就算再狠再毒,也不至于会对自己的弟弟下手,那么只要周楠岳不造反,还能多蹦跶几年,我也好继续做小动作。没想到……”

说到这,蒋从芸笑了,还摇了摇头。

直到周珩替她把后面的话说完:“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弟弟都弄死了。”

蒋从芸笑着拨了下头发:“没错。这一点,我真是由衷的佩服。”

周珩没接茬儿,只是飞快的运转着大脑,并将此前梁峰的说辞结合到一起。

梁峰说,是周楠岳趁着他们一起出差之际,对他下手,起因也是因为利益,而他反杀周楠岳。

如今看来,恐怕是周楠申打算将他们一起收拾了,表面上让周楠岳去杀梁峰,指不定还有后手等着周楠岳。

只要周楠岳得手,下一个遇害的人就会是他。

好一招以逸待劳,一石二鸟。

周珩有了初步判断,又问:“那么周楠岳和梁峰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有什么恩怨?”

蒋从芸神色一转,眉宇间多了几分古怪,连划开的笑容都变了味儿。

“这就要从梁琦说起了。”

33

Chapter 33

——“那就要从梁琦说起了。”

蒋从芸落下这句伏笔, 后面的事就不紧不慢的讲述起来。

周珩心里已经有了预判,期待值并不高,想来多半就是周楠岳将梁琦当礼物送出去, 梁峰有意见,要为梁琦出头。又或者,还多了一些利益上的纠纷, 令矛盾升级。

谁知越往后听,周珩越觉得不对, 只因蒋从芸花了好几分钟来描述梁峰和梁琦的感情有多好,只是那种“好”已经有点过分, 甚至有点变态的程度了。

蒋从芸还用“舔狗”这样的词来形容梁峰对梁琦的爱护,说不管梁琦提什么要求, 梁峰都满足, 梁琦的衣服和首饰也都是梁峰一力包办,恨不得把专柜都搬回家里。

有时候梁琦生气了, 打梁峰, 梁峰总会装作打不过的样子, 让梁琦打个够。

或者可以这么说, 年轻时的梁琦性格是骄纵的,自然也没什么三观,有点小脾气, 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 但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梁峰惯出来的。

这样一个“梁琦”,简直和周珩认识的母亲判若两人,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 一边质疑着蒋从芸是否添油加醋, 一边又不得不将此和梁峰后来这十几年的行事风格联系到一起。

梁峰身上的“疯狂”, 对复仇的“执念”,这些东西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对应。

他还变态的去挖坟,拿走梁琦的骸骨,图的是什么,难不成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妹妹换个墓地么?

周珩有些恍惚,跟着问:“你是想说,梁峰爱的是我母亲?”

蒋从芸一顿,表情也渐渐淡了:“其实梁琦跟周楠岳的时候,梁峰就很有意见了,暗地里也搞过一些小动作,要把他俩搅黄了。不过梁琦一直在安抚他,也没出什么大事。后来梁琦跟了你爸,梁峰和周家的关系就渐渐失衡了。”

自己从小爱护到大的妹妹,又是放在心尖上的女人,就这样被周家两兄弟共享,以梁峰的性格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周珩问:“那么后来呢?”

蒋从芸说:“后来,梁峰和你爸的关系开始恶化,梁琦的事不能放在明面说,因为那是她自己愿意的,梁峰就只好找其它名目,比如利益啊,人手啊。你也知道,这个圈子里勾心斗角的手段有多脏,刚好梁峰又是这方面的能手,原先周家和许家好多不便出面的事,就都是他去办的。还有,梁峰因为这项技能,还结交了不少圈内大佬,帮他们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私事’。”

人一到走到一个高度,不仅会有钱,也会有权,人脉也会拓宽,认识一些“有办法”的朋友。但凡遇到一点自己不好出头,又需要摘清嫌疑的麻烦,这个人不必自己动手,只管让那些有办法的朋友代为料理。这样一来,哪怕是事情闹大了,官方介入调查,也不会查到源头。

如果梁峰就是那种“有办法”的能手,也难怪他诈死之后,仅花了数年时间就累计出金山银山,还摇身一变成为洗钱中转站。

如今想来,多半是当年事发之后,有些需要梁峰的人物,因为看他有利用价值,就将他保了下来,暗中扶植。毕竟梁峰是“黑手套”的业务也能干,“白手套”的本事也没落下,这样的人才本就是稀缺的。

周珩接道:“如果梁峰是这种人才,那么他就是一枚定时炸弹,周楠申不会容忍他,却也不会当面撕破脸。”

蒋从芸笑了:“所以啊,他就让周楠岳出手。”

周珩没接茬儿,只是垂下眼睛,又品了品刚才聊过的细节,然后不动声色的试探道:“这么听起来,梁峰的本事倒挺大的。他失踪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他的下落么?而且你们让周楠岳去处理他,有没有想过周楠岳会被反杀,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又该怎么办?”

蒋从芸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半杯,这才折回来说:“你爸原本是铺垫好的,无论梁峰和周楠岳哪个活下来,都还有第三个人等在暗处,会适时出手把那个幸存者料理了。事实上,你爸安排的后手也确实出手了,还把周楠岳和梁峰的小拇指带了回来,作为证据。”

周珩眯了眯眼,跟着生出两个疑问。

这第三个人是谁?

怎么还带回来两人的小拇指?周楠岳的或许是真的,但梁峰的肯定不是,她上次见他,他的双手可是完好的。

随即周珩心思一转,又将自己所知和蒋从芸所述联系到一起,很快就想到一个可能性,虽然有些惊讶,却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当她不紧不慢的道出答案:“就是周楠申预备的后手,就是袁生。”

蒋从芸眼睛里略过一丝惊讶:“你猜的倒是快。不过这件事,我们也没有证实过,还是过了好些年以后才想到的。”

周珩了然道:“当时没有证实,说明周楠申很信任袁生。否则验个DNA就会知道那是不是梁峰的手指——这么看来,梁峰果然没死。”

蒋从芸叹了口气,表情沉重起来:“在梁琦的骸骨被盗之后,我们就开始怀疑了。那时候袁生已经被囚禁了,可你爸派去的人什么都问不出来,袁生就是一口咬定,他当年亲手杀了梁峰。可你爸心里已经有数了,他一怒之下,就让人虐待袁生,后来这几年他吃了不少苦。”

周珩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同时想到,袁生对梁峰有相助之情,有可能也是看在梁琦的份上。

多年后,袁洋被送去美国深造,梁峰才会让程崎多加照顾,有还人情的意思,也有利用袁洋牵制袁生的意思,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袁生会留给梁峰那段录音,若换一个人袁生根本不会配合。

原来他们之间的“交情”,早在梁峰诈尸时就定下了。

再往深一步去想,梁峰和袁生是否一直保持着暗中往来,更有甚者在她和母亲被囚禁小白楼期间,还互相传递过消息?

当时还有黄彬和高征在,梁峰不可能明目张胆的现身,但袁生出去传个话总是可以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时梁峰的力量应该还不够强大,起码不足以对抗许、周两家,否则他完全可以带她们母女离开。

又或者,那时候梁峰已经不在国内了。

只是周珩刚想到这,蒋从芸就将她的思路打断了:“许家这两年频频出事,其实你爸早就有警觉了。”

周珩醒过神,故作茫然:“怎么?”

蒋从芸说:“你爸原来就估算过,以梁峰的本事,如果他当年没死的话,要花多少年时间可以卷土重来。你爸意思是十到十五年。”

周珩仍装作一知半解的模样:“怎么,你们觉得许家这几年的‘不顺’都和梁峰有关?他有那么神通广大嘛,就算有,按照你刚才的故事,他也应该先对付周家啊。许长寻哪里对不起他了,犯的着还他断子绝孙么?”

“你以为他没对付周家吗?”蒋从芸皱着眉,狠狠道:“我这一年老觉得奇怪,你爸这个病来的太突然,太蹊跷,还有那个康雨馨,她是怎么得到的药方,怎么就知道那个基因药能‘治’你爸的病?康雨馨她爸是康尧,他是懂药理的,康雨馨再傻也能学会点皮毛吧,她能看不出来那张药方里有制毒材料吗?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但奇怪的是,看她那样也不像是心机这么深远的……”

周珩若无其事的接了句:“你是说,康雨馨是梁峰的人?”

蒋从芸摇头:“你爸临终前,这事我们聊过,他觉得梁峰不会直接收买康雨馨,因为她太不稳定了,很有可能就是想办法去引导她,利用她迫切想上位的心理,让她一步步往这个方向走。”

这一点周珩倒是认同的。

最起码截止目前,还没有任何一条线索,是指向康雨馨和梁峰有直接关系的,若她真是梁峰的棋子之一,梁峰应该不会同意程崎暗中搞她。

周珩又是一笑:“真是越说越真了,那梁峰又为什么要对付许家呢?”

蒋从芸想了想,开始一一细数:“让周楠岳去做掉梁峰这件事,许长寻也是知情的,而且赞同。梁琦的死,许家也有分参与,这件事对梁峰的打击一定很大。再往前说,周楠岳曾送了一个女人给许长寻,可那女人却是梁峰事先安排好的,还明里暗里帮梁峰传递情报。许长寻后来发现了,他很生气,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也是最听话的,没想到背后捅了他那么重一刀,后来还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我猜,这件事也是梁峰事先安排好的。”

周珩听到这,忍不住问:“那女人是谁,她……生过孩子吗?”

蒋从芸看了过来:“你没见过她,但她儿子你认识,就是许景昕的母亲。”

周珩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能给许长寻生下儿子的女人,绝不会是普通人。

而当这层惊讶逐渐淡化时,随即浮出水面的,是更大的疑惑。

周珩拧了下眉心,思路一下子就跳到江城医院精神科的那个女病患——柳婧。

柳婧的住院费和医药费一直有某个海外账户来支付,即使许景昕的母亲过世了,柳婧的待遇也没断过。

这个支付费用的人是谁?

既然许景昕的母亲是梁峰安排的,那么柳婧呢,会不会也曾是梁峰的棋子?

不,梁峰没这么好心,一个已经疯了的女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还有她的精神病,也是一个谜,是受了什么刺激么?

想到这,周珩又不免想到许景昕,这些事他多半是不知道的。

那她是否要告诉他?

听许景昕的语气,他对母亲是极其尊重的,如果知道有这么一段过去,会不会……

不过以他的心智和思路,或许也早就料到一二了,大概也不会受到打击。

“你想什么呢,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蒋从芸忽然问。

周珩抬了下眼皮,已经发散出去的思维瞬间收了回来,跟着问道:“你前面说,周楠岳送过周楠申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谁?”

蒋从芸眼神里流露出一似怔忪。

周珩问的突然,便刚好抓住了这个瞬间,遂笑着道出自己的推断:“你没有生过孩子,‘周珩’的生母是谁,家里也没有人提过,这个人至今成谜。她该不会就是周楠岳送的那个女人生的吧。”

等等……

似乎有那个环节被她漏掉了。

周珩心里突突的,还没抓住那个漏掉的重点,就已经生出直觉,本能的认定有什么东西已经联系到一起,而她快要抓住了。

蒋从芸面上露出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别开眼,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拨着头发。

这是一种逃避行为。

可周珩不懂,蒋从芸逃避什么呢,她突然问起“周珩”的生母,这问题也没什么特别的啊,那对母女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周珩的思路倏地停下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般,而她的瞳仁也在这一刻微微扩张,只因那个跳到脑子里的念头,实在是不可思议。

隔了几秒,周珩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问道:“‘周珩’的生母,是不是还活着?”

也就是在这一刻,蒋从芸飞快地看了过来,那双眼睛像是见了鬼。

是了,这就都可以解释了。

既然“周珩”的生母和许景昕的母亲,都是周楠岳送的“礼物”,那她们应该是早就认识,也会彼此照应,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许景昕的母亲多年来去医院探望柳婧,交情能好到这个地步。

许景昕还说柳婧救过他母亲一命。

既然说到救命,那多半和许家有关,或许就是蒋从芸刚才提到的,许景昕的母亲明明身份败露,却又能自许长寻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应该除了梁峰之外,还有别人帮忙,而这个人就是“周珩”的生母——柳婧。

还有,许景昕说,曾在医院看到一个涉毒的嫌疑人去探望柳婧。

如今联系起来看,那个人可能和周家有关,而非许家。

而所谓的缴住院费的海外账户,也来自周家。

柳婧虽然疯了,可她到底生了“周珩”,也跟过周楠申,所以周楠申就花了点钱把她“扔”在医院里,就像他将梁琦困在小白楼一样。

周珩盯着蒋从芸,缓慢的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她不仅活着,还疯了,如今就住在江城医院,对么?”

蒋从芸彻底傻眼了。

而她的表情刚好回答了周珩的疑问。

34

Chapter 34

“她姓柳, 对么?”周珩又问。

蒋从芸完全说不出话,若说刚才还有点侥幸,以为周珩是在诈她, 眼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对坐着,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在蒋从芸又一次错开眼神之际, 周珩也再次开口:“都到了这步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周楠申不在了,就算你都告诉我, 他也不可能找你算账。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蒋从芸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 她看上去很不安, 也很烦躁,甚至有点慌乱, 可她一声未发, 只是表情持续难看。

周珩感受到蒋从芸的情绪波动, 却搞不明白她在忌惮什么。

直到蒋从芸无奈的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许家接连出事,梁峰的嫌疑最大, 虽然这个人到现在都没露面……至于那个女人, 好吧,我承认,就是她。”

蒋从芸又看向周珩:“反正‘周珩’已经死了, 那个女人对这个家也没有价值, 家里还是会出钱养着她。而且她远离周家已经二十多年了, 脑子也不清楚,你要挖掘以前的事,问她也没用,想知道什么来问我,咱们还按照之前说的价格来算,你看怎么样?”

这番话又好像摆脱了刚才的焦躁,一下子又恢复到原来的蒋从芸,张嘴闭嘴不离钱。

可周珩品了品其中的意思,却觉得蒋从芸是在有意无意的阻止她去找柳婧,为什么呢,既然柳婧脑子不清楚,蒋从芸又在怕什么,难不成一个精神病人还能吐出什么惊天秘密不成?

两人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是被“柳婧”打乱了节奏,蒋从芸后面的废话越来越多,还有些词不达意,显然已经不在状态。

但好歹,大意周珩都明白了,蒋从芸是想让她提防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卷土重来”的梁峰,毕竟许长寻和周楠申都没躲过他的阴招,他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是周珩,或是许长寻的第三个儿子。

周珩听了,只觉得蒋从芸过分多虑,既然梁峰和她有血缘关系,哪怕他再恨周楠申,多半也会看在梁琦的份上,放她一马。

至于那些阴招儿,周珩自认没本事防,连袁洋都被渗透了,连于真都能住进许家,她怎么防?

话说回来,梁峰也不是绝对的处于优势,他有要对付的人,也要防着身边的人。

反倒是蒋从芸提到了许景昕,这倒是提醒了周珩。

周珩回到房间里,先去洗了个澡,出来吹头发时,盯着镜子里那个皱着眉头的女人,还在想,是不是要选一个适当的时机,将蒋从芸透露的故事告诉许景昕,让他留个心。

如今看来,许景昕要选择摆脱许家的金笼子,这思路还是正确的,且不说金钱和权势会腐蚀人心,就冲着躲在暗处的梁峰,选择远离这一切起码可以保平安。

周珩回到卧室,靠在床头,又刷了一会儿手机。

热搜上炒的热火朝天的,仍是霍雍的绑架案,她这两天关注不多,如今看了一眼才发现,Silly talk最新的爆料,说霍雍的尸块、内脏、器官,已经被警方找到,现在正在侦查案件。

霍家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因为霍雍遇害,他过去干过的那些肮脏事也被一一扒出来,无论是警方还是媒体,这段时间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此案上。

周珩在网上翻了一圈,也没找到许景烨失踪的相关报道,这说明公关部已经在做事了,兴许为了降低影响,还会在公关之余,趁势甩一些霍家的消息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周珩关了灯,躺进被窝。

这一天下来,精神长时间出于亢奋和紧绷的状态,这会儿松懈了,困劲儿汹涌而至。

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又翻了两次身,很快入睡。

这一夜,周珩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闹闹哄哄,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熟,大脑也不肯休息。

到了早上被闹钟吵醒,她只觉得浑身沉甸甸的,好像才睡了一小会儿就天亮了,完全不想起床。

周珩又躺了半个小时,被第二个闹钟叫起,终于趿拉着步子去洗漱。

镜子里的她,看上去比昨天还要疲倦,脸色也不好。

她动作迟缓的洗了脸,换好衣服,又简单上了妆,这才下楼。

一楼饭厅桌上摆着几样早餐,蒋从芸正在吃,见到周珩就招呼她一起。

周珩真有些饿了,也没拒绝,还跟阿姨要了一杯咖啡,就坐在位子上喝了两口清粥。

蒋从芸见周珩还没有完全醒困,便说:“昨天是不是很晚才睡,阿姨说起夜的时候,还看到你下楼去了厨房。”

周珩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这下终于集中了精神,看向蒋从芸。

蒋从芸问:“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怎么?”

周珩这才淡淡道:“哦,如果阿姨真的确定看到的是我,那我应该是梦游了,因为我不记得自己下过楼去过厨房,我昨天很早就睡了。可能是白天的事受了一点刺激。”

周珩还没等蒋从芸发问,又道:“前面还有两次,是许景烨告诉我的,再往前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我这几年都是自己住。”

蒋从芸神色变了又变,片刻后问道:“你和许景烨住在一起也没多久,就已经梦游过两次了?都是什么时候?”

周珩说:“昨晚,他失踪之前。还有我从春城回来后的晚上。”

“时间这么近……”蒋从芸喃喃道。

周珩接道:“发作的的确很频繁,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像这样在短时间内就发生了三次,是不是意味着我的病要复发了。”

蒋从芸一顿:“你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那我应该如何,担心、焦虑,原地打转,这对我现在的情况有帮助么?”周珩说:“事已至此,就算我去看医生,医生的建议也会和原来一样,建议我换个环境生活,减轻压力,远离纷争,积极治疗。只要我还在这个漩涡里,就不利于病情。这么看来,疯不疯全看命,看我的精神够不够顽强,挺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就这样呗。”

周珩话落,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性质,她就专注地看着碗里的食物,不紧不慢的将早餐吃下肚。

她知道蒋从芸又看了她很久,也知道蒋从芸有很多话想说,可蒋从芸到最后也没说,还十分反常的安静了很久,最后还一言不发的走了。

周珩却没心情去理会蒋从芸的心路历程,她因为没睡好,情绪很低,除了困就是累,只想歇一会儿,这样的症状,后来还是喝了半杯咖啡以后才有所缓解。

周珩在临出门前,又捋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事,除了去警局做笔录之外,后续可能还要配合警方,在他们拿出搜证手续之后,让他们进许景烨的别墅做初步取证。

对了,她还得去一趟许家。

现在她身份敏感,跟谁私下见面都不妥,自然也不能去接触梁峰或是程崎,却可以让于真带句话。

想到这里,周珩叫了辆车,等车的时间又给袁洋拨了一通电话。

和她预料的一样,仍联系不上。

难不成袁洋打算玩“人间蒸发”了,因为沾手了许景烨的事,所以梁峰安排他跑路?

……

不到一个小时,周珩坐车来到北区分局,做完个人登记之后,又在等候室等了十来分钟,终于有警员将她带去做笔录。

周珩坐在询问室里愣了会儿神,傅明裕就带了一名警员进来了。

周珩跟傅明裕的眼神对上,就听傅明裕说:“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周小姐,今天这份笔录可能会多耽误你一点时间,我们需要尽快可能详细的了解资料。”

周珩问:“傅警官,昨天你说这个案子初步判定是人为,现在你是否已经有进一步判断了?”

傅明裕将几张现场照片摆在周珩面前,说:“经过我们进一步验证,确定这不是车祸意外,是有人开车撞向许先生的车,而且肇事车辆体型巨大,应该是货车。在车祸之后,许先生被人拖出轿车,在地上留下一些血迹,然后就被人带走了。”

周珩一边听着一边试图脑补事发经过,跟着问:“你的意思是,他被绑架了?”

傅明裕点头,跟着反问:“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接到勒索电话?”

周珩摇头:“就算是勒索,我想他们打给许家人的概率更大,我和许景烨没有登记注册,只是订婚,说到赎金,我也没有许家财富。”

这话倒是有点意外,虽说在情在理,可周珩也未免太过平静了一点。

傅明裕看了周珩一眼,又想到前面和她的接触,随即示意警员开始做笔录。

和上次一样,周珩做了简单的个人资料登记,然后就开始回答傅明裕的问题,比如是否知道许景烨跟谁有仇,近日是否和什么人起过冲突,财务上有什么问题,私下都经常和谁来往等等。

周珩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提到庞总,她没有隐瞒的理由,而且就算她不说,警方也有办法从其它途径知道,到时候反倒会怀疑是她故意隐瞒。

“前段时间,许景烨和庞副总起过争执,当时两人在他的办公室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整个部门的人都知道。我因为回去晚了一步,没在现场,不知道他们吵了什么,但后来我问过许景烨,听他描述,是和集团业务争斗,以及庞总的家事有关。”

傅明裕只觉得捉住两个字:“家事?具体是什么事。”

周珩说:“那段时间,庞总的女儿出了一点事,具体是什么我不便说,而且我也只是听到一两句,没有求证过。不过庞总似乎认为,他家人出事,和许景烨有关。”

傅明裕又问了几个问题,随即就提到许景烨昨天的行程。

他出事的地点比较偏僻,附近没有监控,那也不是他从别墅去集团上班的必经之路,怎么会突然让司机开车到那里?

而这一点也是周珩想知道的。

周珩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他也没有跟我交代。我一早就去公司了,早上听他说,前一晚没有睡好,要补个觉晚点再去,我也没有多问。等我知道他出事了,还是林秘书告诉我的。哦,就是林明娇。”

话说到这,周珩又想起一茬儿,问:“他的司机现在怎么样了?”

傅明裕说:“昨天做了手术,但不乐观。”

周珩的思路过了一遍,又问:“刚才那几张照片,能不能再给我看一眼?”

傅明裕眼神平定,又不动声色的将照片摆在她面前,随即就站在观察者的角度,审视周珩的反应。

她突然提到要再看一遍照片,应该是联想到什么。

周珩垂着眼睛,一张张看的很仔细。

现场照片拍的很清晰,无论是车体受损程度,还是地面摩擦痕迹,包括散落在四周的碎片等等。

车子在爆炸烧毁之前,已经被傅明裕提到的货车撞翻了,背部朝下,这就说明许景烨是被人拽出来的,而且这么严重的撞击,很有可能他当时已经陷入昏迷。

再者,车子虽然烧得只剩下半个壳子,却可以从照片看出来,左边是凹进去的,这说明那辆货车是从左边撞过来,而司机的驾驶座在左边,许景烨也习惯坐在左边。

如果要绑架一个人,犯不着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把车撞成这样,还要费力的将人拽出来,万一许景烨卡在里面呢,岂不是车毁人亡?

还有,这么大的撞击力,万一人拽出来了,身体受到重创,最终导致死亡呢,那带走他的人靠什么勒索?

周珩思来想去,都搞不懂梁峰的动机,他到底是要许景烨的命,还是要用他的生命来威胁许家,如果是前者,那就没必要把人带走,这样的现场足够了,如果是后者,那又何必把现场搞得如此复杂?

这样做,似乎有点前后矛盾。

除非,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比如那辆货车失控了,没控制好力道,或者是梁峰突然改变了主意,又不想要他死了?

周珩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傅明裕将沉默打破:“周小姐是不是想到什么,咱们可以探讨一下。”

周珩这才抬眼,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我个人觉得,单看这几张照片,感觉对方是想置他于死地,而非绑架。”

傅明裕似是笑了下,但笑意很快消失:“这一点也是我们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到底有多大的仇,要下这样的狠手?”

正说到这,傅明裕的手机开始震了几声。

他扫了一眼,随即叹了口气,对周珩说:“刚传来的消息,许景烨的司机抢救无效,已经走了。”

周珩没说话。

沉默片刻,傅明裕又开始发问,特别是针对许景烨和庞总的恩怨纠葛。

周珩如实回答,直到最后,傅明裕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另外,以你对许家的了解,除了许景烨本人之外,许家的其他人,特别是许长寻,有没有跟谁结过仇?”

问话间,傅明裕的眼神也很直接。

周珩没有躲避,知道躲了反而会惹人怀疑,但同时也在快速做出判断,如何回答最“安全”。

隔了几秒,周珩说:“如果是许长寻的个人恩怨,我真的不清楚。我虽然和他两个儿子都订过婚,但我和许长寻来往并不多,我和许景枫、许景烨也不是因为感情才走到这一步,他们有什么秘密也不会对我透露。至于许家的其他人,我就更不了解了。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因为利益相争而引发矛盾的事比比皆是,就算有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若说已经严重到要让人断子绝孙的地步,那得是血海深仇了吧。”

周珩推了个一干二净,而事实上,经过北区分局刑侦队的初步调查,无论是信息和通话,还是时间和行程,周珩都与此事无关。

但即便如此,刑侦队也没有将她的嫌疑摘除,毕竟以周珩的身份人脉,她要做这种事,是不会自己亲自动手的,就算找杀手,也不会直接去找,而是由可信的人去帮她办,她甚至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暗示几句,连实据都不会留下。

可问题就在于,周珩似乎没有作案动机。

而刚才周珩的这番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在最后给了一个若有似无的暗示——那得是血海深仇了吧。

傅明裕凭着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再加上和周珩在米红案里的接触,包括夏铭提到她在许景枫案件里的表现,这种种因素融合到一起,令傅明裕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反倒像是出于某种考量,不便透露太多,却又想引导警方的调查。

至于这种引导是故布疑阵,还是她真的知道点什么,这就不好说了。

35

Chapter 35

离开警局, 周珩直接叫了辆车去往许家。

周珩知道,以警方现在的调查方向,她依然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而后才是外人,毕竟许景烨对外接触的人不仅多而且杂,要在短时间内屡清头绪, 找出一个针对目标是很难的,但盯住她的行踪就简单多了。

周珩在去许家大宅之前, 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她就是想钻个空子, 也是要赌一把。

果不其然,周珩被许家的阿姨迎进门之后, 就见到挺着肚子走出卧室的于真, 而不见其他人。

许长寻还没出院,这在意料之中, 林明娇因为还在危机公关, 大概率也不会留在家里喝茶。

周珩当着阿姨的面演了一出, 还说以为许长寻在家休养, 她来之前都忘了打电话了,从警局出来就冒冒失失的跑来。

说罢,周珩还佯装要走, 说这就去医院看他。

但于真却将周珩拦住了, 还吩咐阿姨去倒茶切水果。

直到阿姨走开,周珩才慢吞吞的转过身,气定神闲的对上于真。

于真自然知道周珩是来找她的, 而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事实上就算周珩不来, 于真也正打算借口出门,约她见一面。

如今,倒是省事了。

于真没等周珩开口,就将她领到户外的后花园的草坪,那里空旷,地势平坦,四周藏不了人,最适合说话。

周珩径自在藤椅上坐下,晒着太阳,一手轻抚着耳垂,挂在耳垂上的耳坠子,随着她手指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阿姨很快把茶点端上来,于真又吩咐了两句,阿姨就离开了。

只是阿姨走后好一会儿,于真都没有开始正题,起先是因为她的胎动,她用手抚摸着肚子,似乎在隔着肚皮和里面的小生命打招呼。

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于真才转过头来打量周珩,眼光还瞄向她的随身手包。

周珩将于真的动向收入眼底,自然也看明白她的暗示。

随即周珩微微一笑,将手包打开,将里面几件东西“哗啦啦”倒在桌上,又当着于真的面将手机关机。

于真见状,便仔仔细细的翻了一遍那几件零碎,有口红、镜子、钥匙,还有一包纸巾。

周珩见于真检查的手法十分娴熟,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想来也是,能在许家这种地方住上几个月,还能有本事对外传递消息,并且不被许长寻发现,绝对不可能是菜鸟。

似乎到目前为止,梁峰安排的每一颗棋子都恰到好处。

对于袁生、袁洋,梁峰利用的是袁生的遭遇,以及他们父子对彼此的牵挂,实施给予恩惠,令他们为他犯险。

对于于真,梁峰又动用了感情牌,令这个小他一辈的女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这一点周珩是极其惊讶的。

可要说梁峰算得精准,倒也未必,最起码程崎就没有死心塌地,还随时有反咬一口的可能。

周珩思路定了,喝了口茶,见于真将最后一件东西放下,又拿起她的手包看了看,这才露出一点松懈的表情。

周珩这才笑道:“其实你不必这么费心,咱们的接下来的对话,即便我有本事录音,也是无处可用的。你怕谁听到呢,我又能交给谁呢,无非就是许长寻,可是那样一来,我岂不是也暴露了?你没好处,我又得什么便宜?”

于真看了周珩一眼,隔了几秒才说:“可我不信任你,检查了我才能放心。”

哦,原来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周珩笑笑,表示理解:“现在可以谈了吧?”

于真点头。

周珩没有浪费时间,单刀直入的落下几个问题:“我要问的就三个人,得到我要的答案,我就走。当然,还需要你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于真定定的看着周珩,接道:“你想问许景烨的下落?”

周珩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而且你也未必知道他在哪里。我想问的是,许景烨现在是死是活。”

安静了几秒,于真声音很低的回道:“他还活着。”

周珩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下,而她的心也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还是该高兴。

可她却不能问于真,留下许景烨一条命是为什么,因为做这件事的是梁峰,既是梁峰,那必然就有更深层的目的,她不能轻易探究。

思及此,周珩吸了口气,等万全镇定下来后,笑道:“那就麻烦你们,帮我好好照顾他。上一代的恩怨与我们无关,他也是无辜的,没必要将二十几年前的仇恨,发泄在他身上,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你说对吗?”

于真似乎有些惊讶,看待周珩的眼神也变了,因为在这一刻,周珩没必要替许景烨说任何话,这对她没好处,可周珩还是说了,这就意味着……

于真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做戏,原来你对他也是有感情的。”

虽然于真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她和许景枫爱的结晶,而是一项工具,但这次怀孕,仍让这个女人的心变得柔软了,起码就周珩所见,于真比上一次少了几分犀利,整个气质都是柔和的。

而周珩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并且决定将这一点继续利用下去,于是她半垂着眼,一手去顺耳边的发,轻声说道:“既然要合作,我希望双方都能拿出一点诚意。留他一命,不要像对待霍雍那样对待他,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于真安静的看了周珩片刻,并没有答应要求,当然,以于真的身份和能力,她答应了也不算数。

半晌,于真说了这样一句:“他没事,也不会变成第二个霍雍,只要……”

只要?

周珩看过来,一时不懂于真的欲言又止,不免面露一点慌张和担忧,追问:“只要什么?是不是需要我去做什么?”

于真将周珩的表情收入眼底,同为女人,又都有自己心爱的男人,会为了对方的处境而担心,这样的心理在这一刻达到了共鸣。

最起码于真已经肯定,周珩对许景烨并非只是利用,她动了真情,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或者在逃避。

“只要……”于真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程崎还在控制范围内,许景烨就是安全的。”

什么意思?

周珩瞳仁微缩,在这一刻心里生出疑惑,但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些她过去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程崎在针对许景烨,或者说是程崎要杀许景烨?

只是……原因呢?

不过此时,还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周珩知道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于是很快收拾好情绪,问道:“是不是他现在已经不可控了?其实我也有一点感觉,他和过去很不一样,越来越……疯狂。”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程崎。

事实上,周珩也吃不准这样试探能中几分,无非也就是顺着于真刚才的透露往下摸索。

于真闻言,虽然极力掩饰,可她的眉宇间还是流露出一丝情绪:“原来你也发现了。”

周珩心里跳的很快,就像是抽盲盒抽到了潘多拉一样,她说:“其实在霍雍这件事情上我就感受到了,虽然霍雍那种死法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但……”

说到这,周珩又停下来,遂深吸一口气,又将话题转开:“我只想知道,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从悬崖边上拉回来——这就是我要问的第二个。”

于真似是动容:“你很关心他。”

周珩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么,我们毕竟是自小就认识,我亲眼看到他为朋友付出一切,也知道他本质不坏,只是自小没有受过正确的引导,连法律也约束不了他,再加上他那些朋友遭遇很多不公……总之,我不希望看到他后半辈子在牢里度过。”

于真脱口而出道:“那就阻止他!”

周珩抓住了这个瞬间,知道于真的情绪已经开始起伏,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她太过关心梁峰,还是因为怀孕。

周珩问:“如何阻止,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现在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于真想了想,说:“你虽然见不到他,我却可以想办法安排你去见‘他’。不过你要等几天,‘他’现在还在美国,过几天就回来了。”

第一个他,指的是程崎,而第二个,自然就是梁峰。

从于真的态度里不难看出,程崎对梁峰造成的威胁已经非常明显了,甚至到了梁峰不得不干预的地步。

周珩明白了这一点,便接道:“正好,‘他’就是我要问的第三个人。我不知道他在美国,自上次见面之后就再没联系过。至于现在么,我想你也知道,因为景烨的‘失踪’,警方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而且正在重点观察我,无论我私下接触谁,都会引起关注。我今天来许家,还可以打着关心‘家人’的旗号,但要是我和‘他’在外面单独见面,就会有额外的风险。”

于真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在你来之前,北区分局才来了两位刑警,他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你放心吧,见面的事我们会先商量好,确保万无一失。再说,有些事也未必要见面才能聊的。”

周珩笑了:“你的意思是打电话或者视频么,这比见面还要危险。我的手机近期可能都会被警方监控,你打算让‘他’冒这个险?”

说话间,周珩也在观察于真的神情,话里话外也不忘将于真的想法逐一封死。

于真皱着眉,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迟疑犹豫什么,随即她站起身,说:“你等我一下。”

周珩点头,很快就看于真快步往主屋走。

她怀着孕,走的却这样快,看来是真是着急了。

周珩就坐在藤椅上晒了会儿阳光,一手又去玩耳坠子,还时不时用指甲敲一下掉在下面的金属吊坠。

以她的估计,刚才的她们的对话十有八九已经被程崎听到了。

说是通风报信也好,提醒也罢,眼下的形势是,无论是梁峰还是程崎,她哪个都对付不了,她也不想对付,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相比之下,她更愿意信任程崎,愿意站在他一边,弄死梁峰。

起码程崎不会伤害她,这一点她比谁都更肯定,所以刚才在于真透露出两人关系已经非常紧张之际,周珩就意识到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进一步令关系激化,打乱于真的节奏,让程崎明白自己的处境,逼他早点部署和防备。

至于许景烨的生死……

如果他已经死了,这还好理解,说明在梁峰看来,许景烨已经完成了利用价值。

可他还活着,这一手就有点高了。

周珩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梁峰在打什么算盘,难不成留着许景烨还有后手,他还想将许景烨也变成自己的棋子,用来对付许长寻、许景昕,或是她?

周珩单手托着腮,另一手拿着已经关机的手机,手指缓慢地在屏幕上滑动着。

她刚才关机,除了是为了让于真放松警惕,也是有“提醒”警方注意的意思——如果她的手机真的处于监控中的话,警方一定会发现她的信号自进许家不久就消失了。

待会儿她离开许家,还会第一时间将手机开机,而在她“失联”的这段时间,许家大宅里就只有于真和阿姨,这就意味着她和于真有一番不能让人听到的对话。

虽然这样的“暗示”,周珩也吃不准傅明裕那里能否领悟,能领悟多少,总之她已经尽力将方向往于真这边引导了。

无论如何,于真也是和许景枫的案子有过牵扯的女人,她的背景也有很多问号,如今许景烨又出了事,以警方的嗅觉不应该放过这条线才对。

周珩正想到这,于真从大宅里出来了。

她走的很快,来到跟前坐下,又看了周珩一眼,随即从兜里拿出一部非智能的老款改装手机。

周珩一顿,就见于真拨了一个号码,然后将手机递给她。

两个女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彼此。

周珩不动声色的将手机接过,电话也在这一刻接通了。

“喂。”周珩率先开口。

“我过两天回国,到时候会安排见面。”电话里很快出现梁峰的声音。

周珩依然看着于真,对梁峰道:“好。不过既然要合作,我希望双方都能拿出诚意,你可以利用我,但我也有我的条件。”

梁峰笑了声:“你现在一身麻烦,还跟我讲条件。”

“我这些麻烦是谁给的?”周珩也在笑,“你别忘了,我最近会频繁跟警方接触。”

“威胁我?”梁峰说:“之前你只是口头上答应合作,实际行动呢,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以为我这么好糊弄。”

周珩一边应着一边观察着于真有些紧张的模样:“不是威胁,是提醒。之于实际行动,我到现在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你的名字,无论是警方还是许家、周家,这么大的诚意你难道看不到么?”

梁峰那边沉默了片刻,显然是正在估量周珩的“表示”。

从某个角度上说,她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诚意,否则她完全可以将他的动向透露出去,用来对许家表忠心,或是跟警方提供新的调查方向。

当然,那样做也会给她带来麻烦。

半晌,梁峰再度开口:“好,你的诚意我接受了。”

周珩连忙接道:“那你的诚意呢?”

梁峰停顿了一秒,忽然说:“许景烨的命,是我让人救下来的,这够不够?”

救?

周珩眯了眯眼,握住电话的手也跟着一紧,同时脑子转的极快:“这叫什么诚意。你救他,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怎么反倒成了给我的人情了,你这是强买强卖。”

梁峰咯咯笑了,过了几秒问:“好,那你说,你要我怎么表示?”

周珩没有立刻回答,又一次扫向于真,慢悠悠道:“你不是我的舅舅么。如果你的外甥女想问一个关于她母亲的问题,做舅舅的总能回答吧?”

说话间,周珩也注意到,于真第一次将脸别开,双手紧张的抓在一起。

而电话里,梁峰也正笑问:“你想问什么?”

周珩只听到自己声音清晰、缓慢的说:“她的骨灰现在在哪儿,做女儿的想去祭拜。”

此言一出,电话那头彻底安静了。

梁峰没有疑问,也没有否定,这说明骸骨的确是他拿走的。

周珩耐心的等待着,只想要梁峰一个态度,在她看来,梁峰根本没有拒绝她去上香磕头的理由。

可梁峰那边沉默的时间越久,周珩心里越是没底,也越发奇怪。

梁峰是在忌惮什么,还是在想托词或拒绝的借口?

只是为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儿,梁峰才出声:“等我回国,我会安排。”

周珩这才松了口气,同时也意识到,她母亲的骨灰还在国内。

“好。一言为定。”周珩飞快的说,随即将手机递给于真。

于真接过来,又听梁峰交代了两句,她只是“嗯”、“嗯”的应着,直到电话切断,于真的表情也逐渐缓和。

周珩观察着这些变化,等于真将手机放回兜里,她才不紧不慢的问道:“你很爱‘他’么?”

于真动作停顿了一瞬,看过来时没有躲闪:“是。”

还挺坦然的。

周珩又瞄向她的肚子:“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什么都肯做?”

于真也一手抚向肚子,坚定的点了下头。

“很伟大。”周珩淡淡评价道,随即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侧头看向依然坐在椅子上的于真。

于真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而周珩也不是在等她相送,只是站在那里,再次露出笑容,轻轻说了这样一句:“你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如果你的情敌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你永远都赢不了。”

36

Chapter 36

——如果你的情敌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么你永远都赢不了。

这句话之后,周珩又看了于真一眼,这才抬脚离开。

于真没有反驳周珩, 更没有问“什么情敌”这样的问题,她的脸色苍白,眼神虚弱且无力, 这一切都令周珩意识到,她此前的猜测以及蒋从芸的描述都是正确的。

梁峰的确深爱着梁琦, 而且还是一种病态的,执念的爱, 因为有血缘关系横在中间,他永远都跨不过去, 而这样难以逾越的鸿沟, 势必就会另一个本就不正常的男人,变得越发疯狂。

当然, 如果梁琦也愿意接受这样不被世俗接受的畸形情感, 那就另当别论了, 兴许梁峰还不会那么变态, 可事实证明,梁琦没有接受梁峰,甚至宁可被周楠申、周楠岳兄弟共享。

周珩心不在焉的走出许家大宅时, 脑子里还试图描绘着母亲梁琦的形象, 这阵子因为太多的事交织在一起,互相勾连,互有关系, 令她也不禁又一次刷新了对母亲的认知。

她忽然觉得母亲无比的陌生, 似乎和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

梁琦给许、周两家做假账, 这不仅意味着她技艺高超,也说明她是在知法犯法,有一点挑战法律底线,追求刺激,以及展现自我的意思。

梁琦还和周楠申、周楠岳都发生了关系,还是自愿的,这说明她那时正沉迷于追名逐利,对这种事也想得很开,根本不受到的束缚。

自然,周珩也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她批判、否定,毕竟周珩也先后和许家两个男人订了婚,如果不是他们发生了意外,想来也会走上梁琦的老路。

不过事实证明了,以色侍人并不能长久,即便梁琦会做账,还为周家生下一个女儿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还有梁琦和梁峰的关系。

以梁琦的智商和本事,她能游走在周家两兄弟之间,又精通数字游戏,就说明她不是一个蠢女人,而且深谙男女之事,那么她又怎么会看不到梁峰对她的执着呢?

想到这,周珩难免以己度人,并试图将自己代入其中,如果她是梁琦,既要守住亲兄妹的底线,又要将心智无双的亲哥哥牵制在手里,这就需要对梁峰若即若离,勾着他,却不收网。

梁峰越是无法得偿所愿,就会越听梁琦的摆布,这样一来也比较符合蒋从芸的形容——她说梁峰是舔狗。

周珩站在许家大门外,手机已经开了,可她却迟迟没有叫车,还觉得有些恍惚。

母亲……这两个字突然离她好遥远。

那样一个工于心计、心思深沉的女人,按理说应该不至于被蒋从芸斗垮,落到“发配”小白屋的下场,何况蒋从芸没有生育,而梁琦有。

那么,梁琦当年到底输在了哪里,竟然如此触怒周楠申?

而梁琦的下场,是否和周楠申设计令周楠岳、梁峰两败俱伤一事有直接关系?

三个男人,分明都和梁琦有牵扯,怎么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周珩深吸了一口气,醒了醒神,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的疑点她此前一直忽略掉了,其一就是梁琦被赶去小白楼的原因,是否和梁峰、周楠岳有关,其二则是蒋从芸始终没有一儿半女,这简直就是这个家最大的bug。

周楠申有钱,也有点权,只要他的精子没有畸形,多找几个女人生孩子总是办得到的,可他最终也只有两个女儿。

周珩一边想着一边抬了下眼皮,朝不远处的电线杆子扫了一眼,那上面架着监控摄像头。

周珩又很快将目光收回来,点开手机准备叫车,如果她和许家都已经被警方重点关注的话,那么她走出大门后就恍惚的站在门口发呆这一幕,大约也被注意到了。

希望此举会引起傅明裕的重视,进而去调查于真的背景。

周珩正输入着地址,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公司,她还得见许景昕一面。

然而她还没有按下确认键,这时就从拐角处驶过来一辆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周珩面前。

周珩抬眼一看,开车的人也正好开门下来。

竟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袁洋?!

“你……”周珩的嘴唇动了动,一时间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此时他们站的地方却不方便说话。

袁洋的表情也透着古怪,有些歉疚,有些紧张,似乎也不太敢看周珩的眼睛,他轻咳了一声,很快为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姐,先上车吧。”

周珩直勾勾的盯了他一眼,这才走向后座,正准备坐进去,却又被早就在里面守株待兔的男人,吓了一跳。

程崎就坐在靠里的位置,双腿交叠着,浅笑地看着她。

而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那里面仿佛早已汇聚了风暴,还透着毫不遮掩的戾气。

周珩心里一紧,暗暗调整了呼吸,只在原地思考了两秒,就果断的坐了进去。

等她坐稳了,车门也被袁洋关上,袁洋很快回到驾驶座,将车开上大路。

周珩盯着前方,一言未发,仍在消化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变化。

而程崎却慢悠悠地开口了:“去哪儿,我送你。”

周珩没看程崎,而是透过后照镜和袁洋闪躲的眼神对了一瞬:“你挖角我的司机,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程崎笑了声,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你不介意的话,小洋仍是你的司机,他只是不好意思见你。”

周珩用眼尾扫过程崎,虽然没有正面对上,却依然从他身上嗅到了血腥味儿和一股子煞气。

都说杀过人的人,气场会产生变化,周珩不知道程崎有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但以她的估计,因他间接而亡的人肯定不止霍雍一个。

而类似的气息,她小时候也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除了周楠申、许长寻,还有黄彬、高征,只不过前者更善于掩饰,后者则更外露一些。

周珩吸了口气,面上却很平静:“说不介意是假的,我的人背着我干了这么大的事,连个交代都没有,这笔账怎么算我得好好想想。”

袁洋一个字都没说,依然开着车。

周珩话落,就转向程崎,自然也看到了挂在他唇角的浅笑。

然而周珩到底认识他多年,知道那笑意只是浮在表面的,那双眼睛里暗藏的令人心颤的亮光,才代表着他此时真正的心情。

一阵沉默,四目相交,双方似乎只是在勾心。

直到周珩率先打破这份“宁静”:“于真的话都是真的?”

她指的自然是对许景烨下手一事——之前在警局看到那些现场照片就觉得奇怪了,动手的人显然是想要他的命,既准又狠,可到最后却又把奄奄一息的许景烨从车里拉走。

程崎笑着“嗯”了一声:“我是要杀他,但没成功。”

说话间,程崎的目光也专注地在周珩脸上搜寻,似乎要找些什么东西。

周珩眯了眯眼睛,也懒得管他在找什么,她此刻只关心一件事:“理由呢?”

程崎说:“哦,原本是师父的意思,他一开始就只想绑架许景烨,用来逼疯许长寻,他想放长线,慢慢玩,可我觉得这样太过冒险,留的线索越多,对自己越不利,于是我就先斩后奏。本来打算得手之后再回去解释的,就说是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没想到把人弄死了,谁知师父还留了后手,在我们即将得手时,被他派的人阻止了。”

说到这,程崎又是一笑,解释道:“至于现在么,他还能喘气儿,就是伤的有点重,能不能扛过去就看师父要不要浪费人力物力救他了。不过人在哪里,我是不知道的,这件事我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周珩只问了三个字,程崎却说了很长的一串答案,而且没有一句在重点上。

周珩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搪塞,她说:“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杀他?”

袁洋参与此事,周珩还能理解,他是因为当年小白楼事件,是许景枫和许景烨下令打断袁生的腿。

但问题是,这件事若非程崎安排,袁生是没机会对许景烨下手的。

可程崎又是为什么,甚至不惜冒着违背梁峰的风险?

“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程崎淡淡道:“早就想下手了,只是一直没机会。”

周珩皱了下眉,品着他的用词,尤其是“早就”二字,他虽说的轻描淡写,周珩却听出了几分杀意。

程崎不是个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人,就她所知,得罪了他,且遭到同等待遇的也就是霍雍,就连廖云川都被留了一条命,只是以强|奸的名义将他送进牢里。

换句话说就是,许景烨必然做了什么事,惹毛了程崎。

至于这个“早”,能有多早?

程崎和许景烨近几年是没有纠葛的,哪怕照面也是因为生意,许景烨没机会得罪程崎。

而他们更深层的交集,是在十一年前,因为绑架案。

周珩叹了一声,说:“这种事能不能事先给我一个信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被动,莫名其妙又被请到警局喝茶。和我订过婚的两个男人,现在一个死一个半死,你还嫌我麻烦不够多?”

程崎却说:“我就是在帮你解决麻烦才出此下策。你只有完全不知情,在警方的调查中才能完全摘出来。如果你事先知道,哪怕你演技再好,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万一你露馅了,被看出破绽呢?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威胁你的人,我帮你解决了,警方再怀疑你也得有证据啊,他们调查一段时间就会知道方向有误,自然就会转移目标了。”

隔了两秒,程崎又是一声轻笑:“你刚才那番操作,不就刚好替警方找到一个新目标么?”

程崎指的是于真,显然他已经看明白周珩的小动作。

周珩也没打算在他面前掩饰,他们对彼此实在太了解了,与其掩饰倒不如大方承认,互相打个配合。

周珩也终于露出一抹笑,这还是上车后头一次:“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程崎看着她的笑容,片刻后眼神又移开,落在垂在她耳朵下面的金属吊坠,目光柔和了几分:“还得跟你说声谢谢,亏你想得到用这种方式让我通过于真获得情报。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找机会见你。”

“谢什么,你我合作,这是礼尚往来。”周珩说。

随即她转头看了下窗外,见已经来到长丰集团附近了,便对袁洋说:“我不能消失一整天,送我去公司。”

车子很快转头,不会儿就来到长丰集团的地下车库。

这个时间,附近没有其他人。

周珩朝外面看了一眼,一手已经落在车门上,准备下车的同时,侧头对程崎说:“这几天不要联系了,袁洋还是留给我吧,我相信你们是有办法互通消息的。”

车内昏暗,程崎就做在阴影中,微微勾起笑:“好。”

然而还没等周珩推开车门,他却忽然动了,果决却又不紧不慢的离开那片阴影,欺身到她面前。

周珩正要开口问,下巴就被他轻轻捏住,随即嘴唇就落了下来。

先是轻轻淡淡的磨,接着他就伸出舌尖徐徐舔着,没有深入,只是半垂着眼睛仿佛在品尝。

周珩下意识屏住呼吸,没有躲,没有拒绝,更没有迎合。

直到一吻结束,程崎拉开距离,唇上的温热消失了,湿润的嘴唇感受到一丝凉意。

周珩这才掀开眼皮,安静的看着他。

程崎已经回到阴影中,声音低低沉沉:“等我消息。”

37

Chapter 37

程崎的举动, 令周珩受到不小的震撼,但并非只是因为一个吻。

她还记得一年多前,他们刚重逢时, 他问她,如果帮她,她有什么可以给他的。

她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肉偿最合适。

但程崎拒绝了。

此后这一年多,他们虽然常有联系, 也有过独处的时候,但程崎的表现总是克制、小心, 甚至还有点压抑。

可问题是,他们在欧洲分手之前, 已经睡过了, 再说这种事她都无所谓,他又在躲避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只在周珩心头划了一下, 就被她掉到角落里, 再没有理会过。

如今回想起来, 程崎从那时候的压抑, 到如今的主动,这样的转变似乎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想通了。

于是周珩更不明白了,之前他有什么想不通, 如今又是怎么想通的?

但不管怎么说, 周珩总觉得这件事可能和许景烨有点关系。

……

周珩回到海外部的时候,许景昕还在高层开会。

她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歇了会儿, 就打开笔记本, 登录安妮发给她的账号。

周珩撑着头, 点开第二段视频。

和上次不同,这次的视频显然激烈多了,画面一开始,周珩就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雕塑摆件,神情激动的举起来,并对着站在面前的女人喊话。

而那女人就是安妮。

安妮非常温和的安抚她,但周珩并不理会,她仿佛已经疯了,还用力将雕塑朝安妮扔过去。

安妮躲过了,雕塑掉在地上,摔碎了。

周珩又转身去拿其它东西,直到将身后条桌上的摆件都扔光了,她仍对安妮虎视眈眈。

周珩看到这里,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若不是视频上有录制的时间显示,而这栋房子的布置也的确是她在欧洲住过的那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正的“周珩”。

如此跋扈,她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

因为这层疑问,周珩晃了下神,等她反应过来,视频里的自己已经被安妮制服,还大头朝下的压到在沙发里。

然后安妮就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从视频的角度能看到安妮的嘴在动。

紧接着,周珩的身体就软了下去,如同一潭死水,上半身依然挂在沙发上,下半身则屋里的靠向地板,仿佛已经睡着了。

安妮这才松了手,将她整个人抬到沙发上,并将薄毯该在她身上。

周珩又将视频倒放回去。

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站在条桌前发飙,安妮快速上前,一手擒拿将她压制住。

周珩依然维持着撑头的姿势,已经彻底傻了。

等等,安妮会擒拿术,而她在欧洲住了几年,却不知道?

不,也不能说不知道,起码她疯起来的时候,安妮就用这一手对付过她。应该说是她醒来之后,就“失忆”了。

不过要说这个片段,周珩也不是全无印象,她记得有一次自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之后觉得脖子疼,还以为自己是因为睡姿不假落枕了。

而除此之外,她还发现条桌上的雕塑摆件少了好几个,那些都是她前几天在小镇的精品店里闲逛的时候,特意挑选出来的装饰品。

周珩就问安妮,那些雕塑呢,怎么收起来了?

安妮微笑着说,是她梦游了,还将东西不小心打翻在地,全都碎了。

周珩当时不信,安妮便将一个垃圾袋打开,让她看到躺在里面的雕塑碎片。

事实上,周珩不止一次听到家人对她的梦游症进行描述,而且都是负面的词汇居多,比如说她攻击性极强,说她睁着眼睛表情恐怖,还说她见人就打。但周珩对这些话是存疑的,她不是不相信自己梦游,而是不相信是他们说的那样,她总觉得这里面有夸大成分,这只是家里人给她灌药找的借口。

可是当她看到她和安妮对峙的视频时,过去的质疑在这一刻全都变得非常可笑,包括许景烨此前说的话,他说她晚上梦游了,折腾了半宿,这也是真的。

而处于梦中之中的她,的确很恐怖,像是变了一个人,就像是她印象中的“周珩”。

这之后,周珩又一连点开好几段视频,发现这里面的内容大部分都是雷同的,她会在屋子里不同的地方突然变脸,有时候是在睡梦中突然坐起来,有时候则是沙发上躺着,突然睁眼。

不过她也不是每次变脸都充满攻击性,其中有两段视频就是她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对着安妮说话。

她嘴里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那姿势像是在谈判。

而安妮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就只是一种表情,安妮的回复也不多,但态度很坚决,有时候还会摇一下头,表示拒绝。

视频里的周珩见谈判无效,就烦躁的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还边走边说,时不时停下来瞪向安妮。

安妮的视线始终跟着她,但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直到周珩因为走得太快,头部撞到了凸出来的一角木头,她痛苦的抱住头,蹲了下去。

安妮立刻上前查看。

而就在这时,周珩对安妮发起攻击。

可结果依然是一样的,周珩很快就被安妮按下。

周珩看到这里,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视频里的她当时必然是愤怒的,挫败的。

可站在她此时的角度,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来审视,却不难发现在视频中,安妮在制服周珩的同时,还非常小心的帮她挡开旁边的硬木家具,仿佛怕她再次撞到。

安妮是在保护她。

周珩一连看了十几段,终于明白到为什么周楠申会找安妮来照顾她。

尽管周珩并不愿意承认,但看到视频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她显然是有些怕安妮的,她用了各种办法,也耍了心眼,却拿安妮毫无办法。

安妮对她也不是一味的包容,该下狠手就下狠手,该保护就保护。

而且周珩记得,安妮是个很细心的人,对她的饮食,和用药情况,包括日常的一些表现,都记得非常清楚,每当医生过来复诊时,都是安妮先去和医生沟通。

……

视频持续看了一个多小时,周珩已经有些疲倦了。

她一边看着,一边将视频上的时间记录下来,随即就发现她发病的周期是没有规律可言的,有时候一天几次,有时候几天一次。

再回顾最近两次梦游,似乎都和白天她遇到的事够不够刺激有关。

但问题是,她在欧洲又能受到什么刺激呢,她去那边是过“养老生活”的,每天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安妮,当然也会见到厨师,告诉他自己想吃什么。

至于那个小镇,面积也不大,就和欧洲大多数小镇一样,宁静、祥和,居住者以老年人巨多,为了维持生计,很多家都改建成民宿,提供给游客。

小镇上的建筑都很古老,还会设置教堂,周珩每天都会出去溜达半圈,不到一小时就走回来了。

程崎每次来小镇,也都是在她出门的时候见上一面,坐下来说会儿话。

周珩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暂时将账号退出,又坐在位子上静了片刻,遂拿出手机,考虑着是否要给许久没有联系的顾瑶拨一通电话。

如果是过去,周珩会毫不犹豫的联系顾瑶,先前她还没有当回事,但如今看了自己的视频,反倒对顾瑶当初的评价开始在意起来了。

以顾瑶的观感,她似乎更喜欢“周珩”,又暗示了“周琅”的某些问题,只是没有明说。

现在再和视频的内容对比,顾瑶的那些话似乎是有道理的。

周珩捏着手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打给顾瑶,转而拨通了秦松的手机号。

秦松到底是她的主治医生,虽然她不是一个配合的病人,但病人给医生致电了解自己的病情,哪怕警方监听了来电,也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这通电话响了很久,秦松都没有接听。

周珩等到电话断开,叹了口气,又开始盘算要不要找个借口去见顾瑶一面,但这念头刚生成,她就自嘲的笑了。

顾瑶只是个外人,就算她小时候接触过顾瑶,顾瑶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危险的特质,对她的了解也是不透彻的,她就这样贸贸然去找顾瑶问东问西,大概也问不出什么。

谁知周珩正想到这,手机就响了。

是秦松。

周珩一顿,很快将电话接起,就听秦松说:“抱歉周小姐,我刚才在忙,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问我?对了,你该复诊了。”

说话间,周珩还能听到那头传来哗哗翻页的声音。

周珩这才接道:“最近家里有些事,可能暂时去不了。不过秦医生,我的确有一些新的情况,想要咨询你,不知道你是否有时间?”

“哦,什么情况?”秦松的动作停了,翻页声也停了。

周珩想了想,目光又一次看向电脑屏幕,这才说:“先前和你交代的不够清楚,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的,原来我的梦游症非常严重,而且发作频繁……”

很快,周珩就简单将自己在视频里看到的情况,描述给秦松听。

而在过程中,秦松也时不时提出疑问。

到最后,周珩还挑选出两条视频发给秦松。

两人谈了十几分钟,在这个过程里,秦松也快速浏览了视频,却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在措辞上也有保留,还有点保守。

可他越是如此,周珩心里就越没底,尤其是她还听出了秦松语气中的凝重。

当然,秦松也给出笼统的解释,比如他接触她时间不久,而精神方面的病症是复杂多变的,有时候需要医生对病人有一个长时间的观察了解,才能得出答案。

可周珩还是听出了一点端倪。

如果是梦游症,这件事并不难确诊,何况是前面已经有其他医生诊断过,可秦松却对此仍十分犹豫,在他看过视频之后这种态度也更加明显了。

周珩不禁在想,是不是秦松从视频角度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认为她不只是梦游那么简单?

周珩忍不住,又追问了几次,还说:“秦医生,就算我的情况很严重,也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我可以接受。”

连精神分裂她都确诊过了,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电话里,秦松似乎叹了一口气,问道:“周小姐,除了梦游症和精神分裂之外,你之前的医生以及你的家人,还有没有跟你透露过其它的?”

周珩肯定的说:“没有。”

秦松沉吟道:“我的意思,还是希望你来一趟医院,咱们当面再聊聊,我需要你做一个检查,才能进一步确定。”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周珩下意识应了一声:“请进。”

随即她又对秦松说:“那秦医生哪天有时间,检查需要多久?”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许景昕,他刚好听到这句。

许景昕立在门边,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握着手杖,漆黑的眼睛望向周珩,只在原地停顿了一秒,便将门关上,朝她走过来。

周珩对着他指了指手机,与此同时,就听秦松问:“今天下午我一直都在医院,你方便吗?”

周珩已经从办公桌后起身:“今天下午?可是……”

许景昕已经来到跟前,挑了下眉,抬手对周珩示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下她。

周珩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没有立刻回答秦松,而是捂着手机,用口型问许景昕:“你陪我去?”

她诧异极了,而许景昕却只是笑着点头,十分自然。

周珩又和许景昕对视了一瞬,来不及细想,就对秦松说:“哦,那好吧,下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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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眼下的情况其实是有点诡异的, 未婚夫才失踪,未婚妻就坐着小叔子的车,一起去医院复诊, 为的还是精神上的问题。

只不过周珩暂时还没有闲情逸致想这么多,之后半个多小时,她一边开车一边快速将几个重点点了出来。

而那每一条, 都够让许景昕消化的。

——梁琦和周楠申、周楠岳都有关系,而且梁峰对她执念很深, 梁琦的骸骨也是梁峰拿走的。

——梁峰本想绑架许景烨,但程崎动手的时候存了私心, 打算直接将人弄死,结果被梁峰的后手阻拦了。

——袁洋也参与了程崎的行动, 现在梁峰对程崎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开始变质。

除此之外, 还有周珩在欧洲的那些视频,它们足以证明她的梦游症有多严重。

这一路, 许景昕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他时不时会“嗯”上一声, 表示回应周珩, 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消化,在思考,在梳理。

周珩没有催促他, 她的注意力除了放在路面上, 还需要回顾之前了解到的情报,看是否有说漏的。

直到车子在医院的停车场上停下,临下车前, 许景昕忽然问出这样一句:“程崎为什么要杀许景烨?”

周珩说:“他自己的说法是, 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过我猜,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周楠申死后,我的处境其实很尴尬,这一点程崎也看到了,如果许景烨不出事,接下来的局面就会是,我要对付许长寻、许景烨两个人。以我的能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周珩和许景昕都不认为,程崎是怒发冲冠为红颜的人。以程崎的性格,外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看在眼里,除非是他在意的人或事。

可即便是他在意的人遭遇困境,他也不会第一时间冲出去,他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在林曾青、茅子苓的事情上,程崎的处置手法虽然既狠又绝,那也是逼到一个份上之后才下的手,而一旦逼到那一步,是断不可能再改主意的。

也就是说,程崎对许景烨下手,那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认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许景昕说:“就我的观察,程崎做事和他的心理变化有直接关系。虽然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但通常这样的人,心思都很重,他是个极其内敛的人。”

这一点周珩也十分赞同:“他的心事藏得很深,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都搞不明白。”

许景昕接道:“这次对许景烨下手,虽然是梁峰的主意,但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是有什么事刺激到程崎。”

只是说到这,许景昕又话锋一转,对于讨论不出结果的事情,他果断的选择搁置,转而又问起另外一件:“你刚才提到处境尴尬,这点倒是没错。如果不是许景烨突然失踪,接下来许长寻一定会对你下手。”

周珩注意到许景昕的用词,不是对“周家”,而是对“她”。

周珩看向他,不确定的问:“你指的是,他打算直接找人杀了我?”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就看动机够不够迫切了。”

直到那最初的震惊逐渐消散,周珩才问:“我不懂,他这么着急是为什么?”

“我猜有几层原因。”许景昕说:“你是令许景烨犹豫摇摆的最主要原因,你死了,儿子他还可以慢慢教。你活着,他就是有一肚子的人生经验,也灌输不进去。”

周珩点头,这一点她不否认。

许景昕接着说:“至于其他的,我想应该就在周家。周楠申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你,和许家有关的。”

周珩说:“有一些账本数据,是许长寻早年做假账、洗钱的证据。”

许景昕似是疑惑:“只是这些?”

“哦,也不止,还有其他的,但我还没拿到。”

许景昕也没追问为什么还没拿到,是时机不成熟,还是条件不充分,他只是垂着眼眸想了片刻,这才说道:“这一点或许许长寻也料到了,所以他才想先下手为强。那些东西一定很重要,重要到会将许家的退路彻底封死……”

周珩摇头:“我不明白。金融罪案判刑的力度其实并不严重,许家犯下的金额是很大,真要捅出来了,无期是跑不掉的。但只要许家认错态度良好,许长寻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再把钱都交出去,无期再加上后面减刑,该走的关系都走上,兴许十年就出来了。”

所谓祸不及子孙,许长寻犯的罪,他一个人去坐牢,他的子孙可以全身而退。

而且许家和圈内的其他家族一样,有一千种方法转移资产,狡兔何止三窟,更不要说许家在海外投资了一圈,而这些都不在国内的执法范围内。

有这么多退路摆在面前,许长寻再想不开,都不至于对她下手,因为一旦死的人是“周珩”,势必会引起四方的注意,许长寻此举无疑是将自己推到风口。

许景昕点道:“如果不只是金融罪案呢?”

周珩张了张嘴,顿住了。

她虽没有说话,脑海中却快速闪过好几种可能。

“你指的是,许家这些年犯得人命案,或是涉毒?”周珩很快说道。

许景昕点头:“知道许家做过什么,和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有本质区别的。目前为止,你我手里都没有掌握直接证据,但周楠申一定有。”

周楠申当然有,这一点周珩十分肯定,只是她不明白,周楠申为什么不将那些东西直接交到她手里,还要多加“陈叔”这个环节?

思及此,周珩将周楠申临终之前的交代,简单复述给许景昕听,特别是周楠申的那句,除非万不得已,形势不到那一步,陈叔是不会给她的。

许景昕脸色逐渐严肃,沉着眉宇好一会儿才说:“这么看来,周楠申应该是料到了,那些东西一旦落在你手里,你会毫不犹豫的行动,而那结果是他不希望发生的。”

周珩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许家和周家一起完蛋,他都已经死了,希望不希望他也看不见了。”

许景昕没接话,只是隐隐感觉到,周楠申“藏”起来的后手,一定会掀起巨浪,不仅将两个家族彻底颠覆,可能还会牵连甚广……

至于周楠申所谓的“形势没到那一步”,指的又是哪方面,针对的具体是什么,这就值得研究了。

许景昕说:“就像你说的,如果只是金融犯罪,这种事只要处理的巧妙,不闹大,没有在关键问题上站错队,没有犯大是大非的错,该上交的钱尽量上交,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宽大处理。许长寻既然安排我去相亲,说明他一直在铺这条线,就算联姻不成功也没事,要打通关系有多条路可以走,不然政|商|旋|转|门是怎么来的。”

周珩点头,却没有接话,经过许景昕的提醒,她这才突然想到,当初周楠申很痛快的就将账本数据交给她了,是否就意味着那些账本的用处不大,或者根本不是对付许家的重点?

所谓官商勾结,政商旋转门,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谁不想多套点关系,多买一张护身符呢?

她虽然很早就拿到账本数据,至今都没有动作,也是出于这层考虑。

那些数据虽然要紧,却也藏着许多未知的信息,比如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人,是否连许家的保|护|伞也在其中?

一旦贸然交出去,又刚好落在有利益牵连的人手里,非但账本数据会被销毁,连她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

很快,两人下了车。

许景昕走在前面,周珩慢了两步跟着,脚下虽然没有停,心思却还在刚才的讨论上。

许景昕的用词也非常巧妙,还提到“大是大非”以及“关键问题站错队”,这些都是要点。

哪怕她对付许家的筹码齐全,她也不会是真正撬动这座大山的杠杆,而寻找正确的杠杆,才有可能推进。

这里面必然还夹杂着各种那个圈子里的斗争、谈判和博弈,已经不是她可以触碰的了。

等到周珩挂了号,和许景昕一起到精神科,秦松正好有个病人在。

他们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等待叫号。

这个时间,病人不多。

两人坐的很近,周珩朝他那边倾斜着身体,将声音压得很低,问:“为什么我觉得你刚才话里有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许景昕坐的笔直,听到这话勾了勾唇,朝她看了眼,同样低声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周珩和他的眼睛对视了两秒,明白了,遂将目光错开。

看来许景昕是有点眉目的,或者确定了大概方向。

不过这就奇怪了,虽说他以前是禁毒警,为人民服务,可他都是冲在一线的,按理说是不可能纠缠到那些体制中,那么他又怎么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除非,有人给他指了路,又或者,他通过许长寻安排他相亲的事,得知了某些关键信息?

周珩越想越没头绪,遂皱起眉,表情有点纠结。

许景昕又朝她看了一眼,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一次低声开口:“我问你,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遇到一点民间纠纷,你要维护自己的权益,该怎么办?”

周珩想了下,说:“那要看是什么麻烦了,通常情况下我会选择报警。”

许景昕笑着接道:“哦,若是警方告诉你,这件事他们没有执法权,无法立案呢?”

周珩说:“那就只能再找其他相关部门反应情况。”

许景昕仍是笑:“其他相关部门也只能调解,不能强制执行。”

周珩一顿:“那就走诉讼吧。虽然诉讼结果未必如人意,可不走的话,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说到这,周珩终于明白他提起这个话题的用意:“你是想告诉我,不管办什么事,首先要找对人,找到门路,否则就只能当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小纠纷尚且四处碰壁,何况是牵扯甚多的大案?更多的人考虑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珩又问:“那你所谓的找对人,有什么标准?”

许景昕应道:“三点原则。第一,这个人的能力和实力足够解决问题,也不怕沾麻烦,第二,他自己想办这件事,不管是出于政绩的考虑,还是因为某种斗争需要,或是纯粹就要为民除害。第三,你要对付的人,后路已断,气数已尽。”

许景昕说的不能更明白了,各种深意还需细品。

周珩不再发问,却因为许景昕的透露,产生新的怀疑——许景昕背后有人指点。

毕竟思路清晰是一回事,可思路清晰之余还如此笃定,只能这之后每一步该怎么办,甚至知道找谁来办,这可不是站在他这个位置,能看得清楚的。

说白了,许长寻必然是有护身符的,可请谁出面揭掉护身符,这才是重点。

想到这一层,周珩已经不再纠结,反而对许景昕的“背景”多了一点好奇。

她也没有套他的话,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过几分钟,叫到她的号了。

周珩收敛心神,很快走进秦松的办公室。

这之后,便是长达二十分钟的问诊。

秦松的本意是,想给她做一次催眠疗法,但这对周珩来说太过突然,她从本能上也是抗拒的,这样只会阻碍治疗。

她心里有太多秘密,并没有做好向一个陌生人展露的准备。

她甚至产生过一丝担心,如果十一年前促成绑架案的人真有她,那么她就有在催眠中对秦松透露的可能。

可眼下她的事情够多了,还不想因此在这个节骨眼再被请去配合案件调查。

自然,秦松也看出了周珩在那一瞬间升起的防备和警惕,秦松只是笑笑,也没有强求,又问了几个问题,就和之前一样给周珩开了药。

周珩走出来后,许景昕刚好买水回来,问:“怎么样?”

周珩接过水,喝了口,和许景昕一起往外走,边走边说:“哦,他问了很多我在欧洲养病期间的事,还看了几段我梦游的视频。不过他说,初步判断我不只是梦游症那么简单,但我问他还有什么,他又说不肯定,说需要进一步观察,还建议我在家里各个房间都安上监控,最好再找一个我信任的人,半夜不睡觉,等我梦游的时候和我‘沟通’。”

话音落地,周珩自己先笑了:“我突然有点质疑他的专业能力了。梦游的人就算说话也是无意识的,他竟然让我找个人不睡觉,半夜跟我对话。”

“我倒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许景昕却说。

周珩脚下停住,诧异的看向他:“你疯了,那我去哪里找这个人呢?”

许景昕立在原地,微微笑着,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住的地方监控倒是不少,应该够用了。”

Chapter 2

周珩好一会儿接不上话, 只是古怪的瞪着许景昕。

许景昕却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问题,还在耐心地等待。

“你……”周珩半晌吐出一个字,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景昕笑问:“难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么,阿珩?”

周珩心里快跳了一拍,下意识摇了摇头, 跟着问:“康雨馨现在还住在你那里?”

许景昕说:“是啊,不过她不是每天都回来, 一个星期也就有两三天在吧。”

周珩又道:“许景烨才出事,我就跑去你那里住, 似乎不太合适。”

许景昕跟着应了,好似十分同意她的话:“嗯, 你的考虑是对的, 人言可畏,这事传出去, 别人不定怎么看你, 你会在意也正常。”

说到这, 许景昕迈开脚步。

两人往取药的方向走, 周珩解释道:“我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别人的看法也不会因一个人的在意而转移。”

“哦,那你还在顾虑什么呢?”许景昕问。

周珩被这个问题噎了片刻, 才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 我也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装上监控,等到早上醒来翻出来看看。”

许景昕接道:“可刚才秦医生的建议是,要找一个你信任的人, 晚上跟你对话。这就说明, 有一个人陪在你身边, 你所做出的反应,和你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周珩没接话,只一边走着一边消化这件事。

许景昕虽然没看过视频,但他的分析却是在点子上,就好比说她在欧洲的那些监控录像好了,其中也有记录她独处的时候,当时的她就只是在屋子里打转,然后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并没有展现出攻击性,可是当安妮出现的时候,她却和安妮发生冲突,有谈判,也有主动出击。

由于周珩想的实在入神,走着走着就走过了,还险些撞到别人。

许景昕适时的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拉了回来。

周珩顿住,再看向他,就见他笑着抬起手杖,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这边排队取药。”

“哦。”周珩缓了口气,走向取药窗口。

几分钟后,她来到休息区的最后一排,在许景昕旁边坐下,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在梦游的时候,如果遇到别人,我可能会表现非常不友好,会六亲不认,会打人,甚至还会拿周围的东西当武器,你不怕么?”

许景昕倒是很淡定:“你觉得你打得过我么?”

周珩扫向他的腿,可她还没说话,就听许景昕说:“我只是断了一条小腿,不是双手残废。”

也是。

周珩的疑虑消除了一层,想了想,又道:“可是这样一来,你晚上就不能睡觉了,要是我半夜没有梦游怎么办,你不是白等了?”

许景昕说:“这不会影响我的睡眠,我会睡我的,但是如果周围有声响,我会立刻警觉到。这是我接受长期训练留下的条件反射,你可以放心。”

这话落地,周珩又盯着许景昕看了好一会儿,随即说:“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了。你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各方面都符合条件。”

许景昕只是微笑。

两人又坐了几分钟,便一同起身返回精神科,许景昕想顺路去探望柳婧。

只是两人去的不是时候,柳婧正在午睡,他们和负责照顾柳婧的护工聊了一会儿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许景昕提议周珩先回一趟公寓,或是许景烨的别墅,需要收拾出来一点日用品。

周珩心不在焉的应了,许景昕看出一点端倪,却没多言,直到周珩将车开到自己的公寓楼下,让许景昕跟她一起上楼。

周珩用指纹开了锁,说了句:“你随意,我去收拾东西。”

很快,她就走向卧室。

许景昕则不紧不慢的换了鞋,在客厅里四处参观。

这栋房子的装修应该是整体配套的,十足的样板间,但四周的摆设和家具的样式,却透出周珩的气质,非常的女性化,但整体式简约的,设计也很小众个性。

许景昕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就坐在沙发里边喝边等。

而在他的角度,刚好可以听到周珩的脚步声,一会儿在卧室里,一会儿又去了书房的方向,一会儿又走向衣帽间。

周珩的拖鞋踩在地板上,“啪啦啪啦”响着,走路很快,也很果断,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推出来一个箱子。

周珩喘了口气,对许景昕笑了一下,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度拐进书房。

书柜上摆着很多日记本,她快速扫了一圈,在拿与不拿之间犹豫着,而且就算要拿,又该拿哪本呢?

周珩就这样安静的站在书柜前,不会儿,许景昕走了进来,问:“需要帮忙么?”

周珩回了下头,叹道:“这些是‘周珩’的日记本,不过内容的参考价值不大,因为我前段时间发现这里面记录的东西,和我后来回忆起来的记忆对不上,我怀疑它们是后来伪造的。”

许景昕挑了下眉,似乎对日记本有些兴趣,来到跟前,抬眼扫过:“我能看看么?”

“随便。”周珩抽出一本递给他。

许景昕接过,翻开一页,同时问:“你后来假扮‘周珩’,就是以这些日记作参考?”

“嗯。”

“那这么看来,这里面的内容也并非完全没有参考价值,起码它们帮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周珩解释道:“这里面的事情,应该真的居多,我说对不上的部分,指的是我和‘周珩’的关系。在这些日记里,‘周珩’是非常讨厌我的,恨不得吃了我,可是我想起来的那些片段却说明,我和‘周珩’的关系还算融洽,我们还会玩角色互换的游戏,也会穿同样的衣服。还有,‘周珩’见到我和许景烨在一起,竟然也不吃醋,似乎是默许了。”

许景昕一边看着日记一边听着周珩描述,听到这里时,他抬了抬眼皮,指着其中一段话示意周珩:“你看这部分,是以‘周珩’的视角来描写她和许景烨私下的相处,这段你有证实过么?”

周珩顺着看过去,里面刚好写到“周珩”和许景烨一前一后离开家庭聚会,躲在后花园亲亲我我的部分。

周珩说:“这段是真的。”

许景昕又翻了一页,后面写的仍是类似的事,他说:“这么看来,就算这些日记有伪造的成分,真实的内容也应该占了大部分。”

周珩接道:“你的意思是,它们都是以‘周珩’的视角所写,有很多事涉及隐私,周家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嗯。”许景昕说:“逻辑就是,如果周家人要你扮演好‘周珩’,那就需要提供给你真实的有参考价值的信息,如果这些日记是杜撰的,伪造的,那就失去了参考价值,那这就违背了他们的本意。”

“可是……”周珩皱起眉,正试图反驳。

许景昕却说:“至于你刚才提到的疑点,这也可以解释,一个人的日记往往只能展现他性格的其中一面,而非全部。有的人的日记,和平时他完全是两个人。”

周珩顺着这条思路问:“也就是说,‘周珩’平时表现出来的,就是我记忆中的看到的,可她的另一面,或者说她那些真实的想法,却在日记本里透露了?”

许景昕解释道:“通常写日记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将它当做情绪发泄口,他们内心有很多想法,不会说给人听,只会说给自己听。这样的日记展现出来的是不为人知的,想要隐藏起来的一面,会涉及一些阴暗的东西,但它真实。还有一种是,他写这些日记,就已经做好了给别人看的准备,他是为了表演,为了展示自己心中的诉求和抱负,会带有一点自我美化的色彩。而这样的日记,通常都是积极向上的,充满美好臆想的,比本人的形象要更高大上。”

显然,“周珩”的日记属于前者。

周珩没接话,却不由得想到自己,如果是她来写这些日记呢,恐怕展现出来的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吧?

别人看到的她,都是她演出来的,装出来的,而真实的她,连她自己都猜不透。

思及此,周珩又从书柜上拿下来几本,放在许景昕手上,说:“你说得对,在绑架案之前,我在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心里有很多负面情绪,可我在人前却尽量表现得无害。如果那时候我写了日记被别人看到了,恐怕也会吓人一跳吧。还是多拿几本吧,我太主观了,你看得比我清楚,有时间帮我研究一下。”

许景昕有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消散了,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周珩往他手上落日记本。

等放到第七本的时候,许景昕终于叹道:“可以了,这么多够我看一阵子了。”

周珩这才停下来,笑着顺了下耳边的头发:“那好吧,你先看着,要是意犹未尽随时跟我说。”

许景昕也笑了,摇了摇头,随即拿着日记本走出书房。

不会儿,周珩也出来了,还找了一个小纸箱,将日记本装进去。

然而,就在许景昕准备去拿她的箱子时,周珩却突然抬手制止了他。

许景昕看过来,周珩却有些欲言又止。

许景昕看出端倪,便问:“在回来的路上你就有点不对劲儿,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周珩点头,倒是不意外被他看出来了。

许景昕便坐下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说吧。”

周珩仍是犹豫,却并非犹豫该不该说,而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也在沙发上坐下,问道:“对于你生母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许景昕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神情专注且严肃:“如果你是问她和许长寻的纠葛,我一点都不清楚,但我有心理准备,如果你知道什么,只管告诉我。”

周珩松了口气,说:“柳婧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

许景昕眼睛微微睁大:“和许家有关?”

“不,是周家。”周珩说:“她是‘周珩’的生母,这是蒋从芸亲口承认的。”

“……”

周珩花了几分钟时间,很快将蒋从芸透露的东西转述给许景昕,自然也包括柳婧和许景昕的生母,最初都是经由周楠岳的“介绍”,才会分别去到周家和许家,以及许景昕的生母曾经提过的救命之恩。

许景昕许久没有接话,等周珩讲完,他垂着眸子安静地坐在那儿。

直到周珩起身去煮了一壶热水,兑成温的端回来时,他才醒过神。

许景昕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半杯,放下说:“其实之前我就猜到一点。我母亲生前的人际关系比较简单,她的出身很普通,怎么会有机会认识许长寻,还生下我。再结合我过去接触过的案子,个中缘由也不难想象,无非也就那么几种可能……”

而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会是正常的男女相知相爱的关系,这里面一定涉及了权|色|交易。

停顿了两秒,许景昕轻叹一声,遂站起身,又道:“起码,现在终于知道真相了,不用再瞎猜了。”

Chapter 3

许景昕的别墅周珩并不陌生, 从最初定下这里,到后来布置,都是周珩一手操办的, 那之后周珩也时常造访,就算自己不来,也会让人送整箱的书和集团资料过来。

只不过这次踏足, 周珩心境也难免有些异常,她是拎着箱子过来小住的, 颇有一种登堂入室、鸠占鹊巢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很快就因为许景昕的安排而消散了。

许景昕的意思是,她也要住在二层, 正好有一间空置的客房。

不过他也提醒道,客房里也是有监控的, 但浴室和洗手间没有装监控。

周珩将自己的箱子拎上楼, 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就将行李拿了出来, 按照自己的使用习惯摆好。

等到周珩去找许景昕时, 许景昕已经回到书房, 那些日记本就摆在桌面上, 他正随意翻看着。

周珩进门后,正欲开口,手机却突然响了。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 正是北区分局, 遂将电话接起来。

不过几句交谈,周珩一一应了。

等电话切断,周珩再抬眼, 就见许景昕正看着自己。

她边说边走向他:“是傅明裕的电话, 他的意思是搜证手续办好了, 希望明天可以去许景烨的住处搜证。”

许景昕观察着周珩的表情,问:“是否有什么顾虑?”

周珩说:“顾虑倒说不上,不过有件事跟你通个气。许景烨的笔记本里有庞菲被性侵的视频,当然如果他已经清理掉了就当我没说。如果没清理的话,警方若拿走他的笔记本就一定会看到,到时候就算庞家想息事宁人,警方都不得不介入调查。那视频是在一家叫乐颂的KTV里拍的,老板叫秦伟,是康雨馨的朋友。”

换句话说,警方会顺着这条线调查到康雨馨。

周珩话落,就不再多言,她只是要把这条线索告知许景昕,至于怎么利用,她不会追问。

许景昕听了,只低垂着眼睛想了片刻,直到周珩拿起旁边的日记本,说:“这些日记我反复看了很多遍,在欧洲那几年,每天都要忍着恶心看好几个小时,恨不得连标点符号都背下来了。”

许景昕问:“这么说,你是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人设,然后去模仿她,成为她?”

周珩不禁笑了:“不是强迫,难道还是自愿么?没有人愿意当替身,还是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

许景昕安静了几秒,似乎想到什么:“这么说,你那几年的心情都很糟糕。”

“是啊。”周珩说:“但我越是排斥,越要逼自己加快进度,我只有尽快接受现实,才能摆脱被软禁的生活,尽早回来。”

许景昕一手仍拿着日记本,另一手在本子上敲了敲,看着她的眼神不仅专注,而且若有所思。

周珩就倚靠在桌边,歪着头回望:“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许景昕说:“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那几年一直在不断地遭受刺激。虽然周家将你送出国的目的是让你静心养病,可大环境改变了,你的心境却没有因此而平和,你的精神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周珩一顿,先是回忆片刻,然后说:“要说情绪起伏大,倒也没有,不过大部分时间我的情绪都不高,很低落,有时候也会觉得焦躁,这几乎是那几年的常态。”

许景昕点了下头,又问:“你刚才说焦躁,具体表现呢,除了梦游之外?”

周珩说:“没有什么表现,当时看着我的人叫安妮,她是周楠申安排的,我不认识她,一开始也很排斥被一个陌生人看着,到后来习惯了,也无法交心。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和她几乎没有主动交谈,除非她来问我。”

焦躁,却压抑,精神紧绷,情绪消息,自我封闭,拒绝和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人主动交流。

许景昕试图去想象,同时说:“连续几年这样的生活,就算身体不生病,精神也会出问题。压抑的狠了,就需要一个发泄口,否则人就要逼疯了。”

就像柳婧那样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周珩听到这样的形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柳婧。

或者是因为柳婧是她唯一认识的精神病患者吧。

周珩说:“难怪那时候我梦游的次数很频繁,或许它就是我的发泄口。”

许景昕跟着问:“你说的监控视频,我能看么?”

周珩一顿,在这个瞬间是犹豫的,可她也搞不明白自己犹豫的点是什么,很快她的理智就告诉她,或许许景昕可以看到她忽略的东西,而且他都已经知道她有梦游症了,就算看到更详细的过程也没什么。

几分钟后,许景昕和周珩一起坐到茶几前,周珩用自己的Ipad登陆了账号,随手点开其中一段。

此后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交谈,书房里安静的不像话,而那些监控也是无声的,就只能看到画面。

因为要看得清楚,两人坐的很近,近到几乎可以听到对方的气息,感受到因为情绪的变化而产生的气流波动。

周珩用余光扫过许景昕好几次,有时候还会趁着两段视频播放的间隙,转头去看他的表情。

而许景昕自始至终都是严肃的,眉目低敛,嘴唇微抿,那双眼睛黑黢黢的,深沉且复杂,唯有Ipad光线反射到眼球上,映出一点光。

周珩没有着急发问,却感觉到,许景昕似乎已经洞悉了什么,可他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于是一段又一段的往后看。

其实这样的感觉是很诡异的,因为要和另外一个人看自己的监控视频,而且还是陌生的自己,这就等于将自己的隐私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而他甚至不是医生或心理咨询师。

连续几段视频看下来,周珩已经后知后觉的感到不适了,还觉得有些尴尬,她暗暗的做了几次深呼吸,便从沙发上起身,到一楼倒了杯水。

几分钟后,等她缓过来了,又回到书房,许景昕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盯着Ipad,有所不同的是,视频已经停止了。

随即他挪开视线,看过来,第一句便是:“从视频来看,你对这个安妮的确有很强烈的防备心。你说你清醒的时候,拒绝主动和她交流,但梦游中的你,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敌意。”

周珩点头:“我那时候把安妮当做牢头,对她肯定不会有好感。”

许景昕扯了扯唇角,转而又问:“我记得你说过,那段时间程崎经常去看你。他应该是你当时最信任的人,你的心里话也应该会和他说吧?”

周珩走过来,再度坐下:“是啊,不过大部分都是发牢骚,吐槽在小镇的生活多枯燥,像坐牢一样,还有要逼迫自己变成‘周珩’,很难受,又不得不照办。”

“那么,程崎去看你,是梁峰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许景昕问。

周珩说:“如果没有梁峰的授意和允许,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欧洲。”

许景昕没有接话,而是又一次看向视频,半晌才问:“那么安妮知不知道程崎去看你?有没有撞上过?”

周珩顿住,想了想,摇头:“没有。程崎每次去,都会做好安排,而且我们见面都在镇上,不会提前约好,他的出现很随机,连我都不知道时间和地点,也许是在某家小店里遇到,也许是在河边,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那么每次见面聊多久呢?”

“短的话半个小时,最多一两个小时。”

许景昕似是笑了下,不再发问。

周珩见状,问道:“你这么问的意思,是觉得安妮可能知道?”

许景昕说:“我也只是猜测。欧洲的小镇并不大,安妮熟悉当地的情况,自然也认识当地人,你在那里住久了,当地人也会认识你。如果他们看到你时不时和一个东方面孔的男人走在一起,还有说有笑,你说会不会有人无意间告诉安妮呢?就算梁峰手眼通天,程崎做足了安排,可像是这样的闲话家常,他们又怎么控制呢。如果你只是在那边住了几个月,还可以做到这一点,但你住了几年,难不成風雨文学好了一起装聋作哑?”

周珩沉默了,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她径自回顾着那几年的细节,直到许景昕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和程崎的见面,安妮毫不知情?”

周珩这才说:“她如果知道,周楠申也会知道,可是我敢肯定,周家人根本不知道我和程崎……”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周珩就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与此同时,许景昕也将此点了出来:“那么,如果是安妮没有告诉周楠申呢?”

周珩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连掌心都捏紧了,就这么紧绷了许久。

等她终于喘上一口气,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那么安妮,也有可能是梁峰安排的?”

许景昕说:“安妮听命于谁,这还不好说,也可能是收了双方的钱,答应程崎保密,同时也答应周楠申照顾你,这两者并不冲突。”

……

这天晚上,两人很晚才吃饭。

许景昕叫了外卖,周珩吃的不多,她的思路有些乱,但并非是逻辑上的混乱,而是精神上的。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状态,就像是《楚门秀》里男主人公楚门的遭遇一样,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可她在某个时间段里也同样生活在他人的掌控之下。

不是周家,就是梁峰。

周珩情绪不高,吃完饭以后收拾了桌面,就去了客房。

她进浴室洗了个澡,将头发吹干,想了想,没有再去书房,而是将卧室门锁上,用手机给许景昕发了一条微信。

“我打算睡了,门我也锁好了。不过要是我梦游的话,可能会把门打开,你还是要小心,最好把厨房那些刀具都收起来。”

不会儿,许景昕回了:“早点睡,晚安。”

周珩:“晚安。”

此时的许景昕仍在书房里,他反复看着视频,看累了就翻看日记本。

而站在他的角度,他看到的“周珩”是截然不同的,有些新奇,有些陌生,但同时也是有趣的。

“周珩”的用词虽然有时候比较尖锐、直接,但也透露出一个十几岁女生的态度,早熟但有活力,世故、狠毒却又残留着一点天真。

而且“她”很骄傲,这主要是源于她生活的环境。

偶尔,“她”也会展露羞涩的一面,这是因为许景烨。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倍感压力的,甚至是焦躁的,这部分则是因为周琅的存在,以及“她”的先天性心脏病。

当然,如果“她”足够健康,周琅就不是威胁。

除此之外,这个“周珩”还有点分裂,“她”一边要表现的接受周琅,展现自己当姐姐的态度,一边又要控制好对周琅的敌意,想着该如何摆脱这层威胁。

就这样,许景昕一直看到了将近凌晨一点,终于觉得有点困了。

他看了眼时间,便将书房的门关好,随即回到自己的卧室。

因为腿脚不便,他只在浴室进行简单的清洁,就换上睡衣躺到床上,拿掉义肢,和手杖一起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即关灯躺平。

许景昕入睡的很快,但只是浅眠。

他这段时间的戒断反应还算稳定,每天虽然会有发作的时候,但已经比之前的起伏小了很多,有时候他会喝一些咖啡,有时候会采用其他的更安全的药物来帮助度过戒断期。

而今天他几乎没有发作,尤其是晚上,也不知是不是精神过于专注的缘故。

时间转瞬到了凌晨三点。

二楼的客房门锁被人打开了,“咔”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不会儿,从屋里走出来一道人影。

她按开了楼道的灯,一路下楼,并没有放轻脚步,下楼时更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她对这里的环境并不熟悉,却觉得新奇。

她在一楼客厅里摸索了一圈,穿行了几间屋子,最终来到厨房,在里面翻箱倒柜。

然后,她选了一把趁手的西瓜刀,又沿着原路回到二楼。

来到二楼,她左右看了看,又挨个儿房间去推门,直到来到尽头,先是按了几下书房的把手,没反应,这才去按旁边的房门。

这一按,门开了。

她走进去,一束光跟着钻了进来,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映出她的影子。

她拿着刀,缓慢而明确的接近那张双人床。

床上平躺着一个男人,他盖着棉被,呼吸平缓,双手就合在胸前,而他手边还放了一个手杖。

她已经来到跟前,俯视着男人平定的睡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勾起笑容,举起手里的刀,毫不犹豫的朝男人扎下去。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男人的眼睛倏地睁开眼,锐利而精准。

男人的动作简单利落,一个翻身,她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在一阵颠簸之后,人就翻了个个儿,被压制在床铺上。

床垫弹了几下,她的刀已经被扔到床下,男人伏在上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将义肢穿上,此时的他正曲起一边的腿,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

高下立判。

Chapter 4

气氛紧绷, 屋里安静的骇人,就连呼吸声都没了。

四目相交,许景昕深眸冰冷, 而周珩则出奇的平静。

他们就这样盯着彼此,周珩没吭一声,也没有挣扎, 似乎就只是躺在那里,要说唯一的变化, 那就是她下意识屏住的呼吸终于松动了。

许景昕感觉到她身体在缓慢地起伏,眯了眯眼睛, 却没有和她对话,而是松开手, 向后退开。

他虽然没了一条小腿, 但身体依然敏捷,他以单膝跪床的姿势向后挪动, 可攻可守, 像极了原始人在森林里准备狩猎的姿态。

而他背对着门口, 微弱的光线打在他背上, 整张脸隐藏在明灭交织的昏暗中,眼睛出奇的亮。

周珩也随着他的动作坐起身,安静极了, 她盯着他, 同时用手将自己撑起来,直到两人之间隔开了距离,她才将双脚落到地上。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站起来, 一个站在床尾, 一个站在床的右边。

许景昕依然看着她, 周珩却没有回望,就站在那里静了几秒,突然朝门口走去。

许景昕没有阻拦,而是捡起地上的西瓜刀,跟了上去。

此后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周珩就在别墅里来回走动,几乎每一个房间都去了,除了上锁的两间,分别是书房和康雨馨的卧室。

而许景昕一直跟着她,观察着她。

直到最后,周珩又一次去了厨房,走向放着刀具的抽屉。

许景昕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在挡住她的同时,亮出了手里的西瓜刀。

周珩顿住了,又站了几秒钟,或者说是和他僵持了几秒钟,她没看他的脸,只是目光平直的盯着他的胸膛。

西瓜刀的刀刃就在余光可见的位置,随着他手腕的扭动,而折射出一点光。

显然,他是在警告她,也有威胁的意思。

她当然不可能空手夺白刃,也没那个本事,于是僵持过后,她转身走了。

许景昕遂不动声色的将西瓜刀放回柜子,跟着出去。

周珩后来又回到二楼客房,但她没有关门,直接上床躺下。

许景昕跟进来,就站在床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珩将眼睛闭上,翻了个身,许景昕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就关注着她呼吸的频率和肢体动作。

直到几分钟后,他确定她睡着了,这才走出门口,将门关上。

相比于周珩的沾床就着,许景昕却花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才重新培养睡意。

而他在入睡的前一刻还在想,若是明天周珩看到监控录像,也不知道表情会有多精彩。

……

转眼,天亮了。

周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手机。

再看时间,她睡了将近十个小时,按理说应该是休息够了,可她还是觉得困,觉得累,手臂关节也有点疼。

她在眯着眼睛醒困的同时,还在想,会不会昨晚梦游了,她是不是又干了什么?

几分钟后,周珩从床上起身,先去浴室洗漱。

等她拾掇好自己,下了楼,就听到厨房里有声音。

周珩下去一看,就见许景昕正站在炉灶前煎鸡蛋,他没回头,却知道她来了,还说了句:“给我三分钟,桌上的东西可以先端出去。”

周珩扭头一看,案台上放着案板,案板上除了一把刀,还有刚切好的水果。

周珩将水果放进盘子,端出去一看,才发现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小菜,还有煮好的热粥,以及热腾腾的炸馒头片。

不会儿,许景昕端着煎鸡蛋出来了,脸上还挂着浅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周珩总觉得他那笑容别有深意,等坐下后,她又忍不住看了两眼,小心翼翼的问:“我昨晚,梦游了么?”

许景昕盛出两碗粥,将其中一碗放在她面前,同时“嗯”了一声。

周珩都顾不上吃饭,就盯着他看:“那我都干什么了?”

与此同时,周珩还忍不住脑补,是不是她说了什么,或者攻击了许景昕,还是上蹿下跳了?

然而许景昕的表情却始终气定神闲,好像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周珩又不免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以为自己最多也就是在屋子里走动,随即说:“刚换了一个新环境,我大概会觉得好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呃,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我走了多久?”

许景昕夹了个鸡蛋给她,说:“不久,也就半个小时。”

周珩松了口气,想着自己只折腾这么点时间,也干不出出格的事,便踏踏实实的开始吃早餐。

而在此期间,许景昕也若无其事的提到今天的安排,周珩也一一应了,比如她吃完早饭要先去许景烨的别墅,北区分局会去取证,她要在场。

许景昕就先去公司,处理手头的事。

再比如日记本和视频的研究,许景昕的意思是他会抽空看一些,有什么发现晚上回来了再集中讨论,白天两人就各自办自己的事。

至于昨晚的监控录像,许景昕也提了一嘴,说晚上再看。

周珩没有异议。

等吃完早饭,周珩上楼换了身衣服,便先一步离开别墅。

临走之前,许景昕将自己的车钥匙递给她。

周珩没拒绝,直接开车去许景烨那边,刚好比北区分局早了十分钟。

……

取证的时间并不长,前后还不到两个小时。

期间林明娇也来了,也不知是不放心警方,还是不放心周珩。

林明娇前后张罗着,也几乎是有问必答,十分的配合。

反观周珩,倒像是一个局外人,没什么施展的余地。

直到林明娇被叫走做笔录的时候,傅明裕走到周珩跟前,问:“周小姐之前一直住在这里?”

周珩似笑非笑的迎向他,余光刚好扫到书房的门口,有一位身着装备的女警,刚好拿着几个证物袋出来,而其中一个证物袋里,装的就是许景烨的电脑笔记本。

周珩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闪动,傅明裕注意到了,顺着看过去,又看回来。

随即就听周珩问:“北区分局的专业能力我是相信的,可是这次取证似乎有点太兴师动众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许景烨是嫌疑犯。”

傅明裕应道:“如果周小姐有异议,可以随时提出来,只要不阻碍我们办案,我们愿意配合。”

周珩又问:“类似这样的案件,是不是配偶或是同居人,作案的概率更高一些?”

“坦白讲,是的,而且非常高。”傅明裕回答道。

周珩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敢有异议了,无论你们怎么取证都好,把屋子搬空了都没关系。相反,要是我反对,兴许会引起你们的怀疑,误导你们的调查方向。时间越长,他生还的几率就越低,我听说是黄金48小时,现在已经过了。”

傅明裕没接话,只是审视着周珩。

说实话,周珩实在不像是作案人,尽管她表现的过于冷静,也过于古怪。若是第一次接触周珩,傅明裕八成会因此将她锁定,但鉴于此前因为米红案的接触,这一刻他反倒直觉地认为,周珩并非凶手。

但与此同时,傅明裕又觉得周珩是知道一些事的。

这样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除了周珩前后转变的态度之外,还有她那天在警局辨认案发现场照片的表情,尽管她的演技很好,也非常善于掩饰和隐藏,但傅明裕仍是窥探到一点端倪——周珩可能认识凶手,或者知道凶手是谁,而她并非早就知情,应该是这两天才发现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周珩为什么要为凶手保密?

傅明裕没有点破这层认知,他又看了一眼痕检员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很快又问了周珩几个问题,有的是前面就问过的。

比如,周珩和许景烨同居期间,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比如,两人独处时,会聊什么话题,再比如,就周珩所知,许景烨近日有没有什么困难,或是为难的事等等。

周珩一一答了,可她的答案都很简短,也很标准。

傅明裕很快话锋一转,问:“那这两天,周小姐还住在这里么?”

周珩看向傅明裕,笑着摇头:“不在。”

傅明裕又问:“你回了自己的公寓?”

周珩又一次摇头,虽然不知道傅明裕是不是明知故问,她却没有打算撒谎:“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住在这里也不踏实。所以前天晚上,我回了周家的老宅……至于昨天,我是在许景昕先生那里留宿的。”

说到最后一句,周珩刚好瞄到此时刚做完笔录,正和一名警员走过来的林明娇。

傅明裕像是为了确认一般,问:“你说的许景昕先生,指的是许景烨的弟弟?”

“没错。”周珩却无比的坦然。

直到林明娇走到跟前,周珩瞟过去一眼。

两人眼神对上,林明娇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和诸多复杂的情绪。

而周珩却仿佛看戏一般,随即又转向傅明裕,说:“他的逻辑能力很强,也很关心许景烨的安危,加上我们现在在一个部门工作,公事私事都需要交流,他那里又有多余的客房,讨论完之后我就住下了。”

这话落地,气氛开始诡异。

傅明裕却没急着回应,只停顿了一秒,就转向旁边的警员。

警员交代说,给林明娇的笔录已经做完,她还有事,想先走,问傅明裕还有没有补充。

傅明裕摇了下头,又去观察林明娇的反应。

林明娇脸色有些难看,显然她并不知道周珩和许景昕还有这么一出,若不是碍于场合不对,大概会发作出来,可她到底还是按耐住了。

直至目送林明娇离开,傅明裕才非常直接的问:“周小姐,你和许景昕先生是什么关系?”

周珩笑着反问:“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傅明裕说:“在名义上,你是许景烨先生的未婚妻,却留宿在准小叔的住处,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周珩煞有其事的叹了一声:“嗯,二嫂和小叔,的确有悖常理。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的关系已经超出你刚才的描述,你会不会怀疑是我们联手害死许景烨?”

傅明裕接道:“我们只会按照证据办事,不会冤枉任何人。”

“既然这样,那好吧,我承认,我对许景昕有好感,他对我应该也有。”周珩微微笑道:“不过我们没有加害许景烨,也没这个必要。我既然能从许景枫的未婚妻变成许景烨的,那么就有可能和许景烨解除婚约,和许景昕走到一起。这些事只要坐下来把话说清楚就好了,犯不着下黑手。再说,我们要真是心里有鬼,这个时候也应该避嫌。我们之所以没有避讳,就是因为这件事很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番话一落,傅明裕的眼睛眯了起来。

周珩就在他面前保持着笑容,既不紧张,也不慌乱,好像就是在闲聊天。

片刻后,傅明裕终于有了结论:“周小姐,你是故意的。”

周珩眨了眨眼:“傅队在说什么?”

傅明裕也露出笑容,十足的刑警派头,不仅深沉、老辣,眼神仿佛看透了一切:“你知道我们的调查流程,一定会调查你的个人生活,也知道如果你遮掩、隐瞒,会引起我们的怀疑,会将调查重点锁定在你身上,所以你就干脆都坦白了。等到我们调查出来的东西,和你坦白的部分吻合上,又找不到其他证据,这样一来,你反倒能摘清嫌疑。还有刚才,你故意当着林女士的面吐露此事,再看她的反应似乎毫不知情,你是希望通过她将这件事转述给其他人知道。”

“是啊。”就如同傅明裕说的那样,周珩坦然的接道:“我这么做虽然有点风险,会在短时间内吸引你们的目光,可是就算我不这么做,你们也会先调查我,那我还不如帮你们一把。”

说到这,周珩停顿了一瞬,又继续道:“我还知道,类似这样的案件,在调查完配偶或同居人之后,你们还会调查许景烨的其他人际关系,他的家人是下一步的重点。你们早晚都会调查到许景昕头上,刚才你那个问题,就算现在不问,将来也会问,等到那时候你还会多问一句‘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关系’。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早点说。”

反其道而行。

傅明裕笑了笑,不再说话,就只是审视着周珩。

而周珩一开始还非常平定,直到后来她看到一位女警,从她的房间里拿出来几袋东西的时候,她突然有了动作。

周珩走向女警,傅明裕跟了上去。

周珩和女警的目光对上,指了下女警手里的袋子,说:“这几本日记你们不能拿走,它们与本案也没有关系,都是我十几岁时写的,而且涉及到我的隐私。”

女警扫过周珩,转而看向傅明裕。

傅明裕接过袋子,翻开日记本快速扫了眼,见上面标注着日期,笔迹也比较青涩,页面也泛黄了,随即点了下头。

女警见状,便将日记本还给周珩。

周珩说了声“谢谢”,转而将日记本装进包里。

女警离开后,傅明裕问道:“既然是十几岁时的日记,为什么要带到许景烨的住处?”

“哦,只是一点生活情趣。”周珩说:“我们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偷看过我的日记,我也知道,所以会在日记里故意写一些他喜欢听的话。这点小情趣,他到现在还保留着——也是前段时间他去我的公寓探望我的时候,被我发现的。所以搬过来那天,我就挑选了几本日记一起带过来。”

傅明裕的表情逐渐微妙了,但因为周珩身上有太多不合常理,超出伦常的事,再多这么一件也不稀奇。

傅明裕又问:“听你这么说,你和许景烨的关系应该很亲密,你们还是彼此的初恋,那为什么又和许景昕生出感情?”

周珩垂下眼,没有立刻回答,却仿佛在这一刻“分裂”出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就是“周珩”。

她自然不会告诉傅明裕,她和许景烨以及“周珩”之间,早在十一年前就是一脚踏两船却又彼此知情的关系,也没这个必要去交代。

她只是想到,此时的她在他人眼中就是“周珩”,那么作为“周珩”,她在此时的心境又是如何的?

片刻后,周珩轻声回答道:“都过去十几年了,有些东西也变质了。他是我的初恋,但横在我们之间不只有感情,更多的是利益和取舍。”

说到这,周珩又抬起眼,眼神平静且没有温度:“既然你们调查过我,那你肯定只道我有几年是在欧洲度过的。我在欧洲期间,许景烨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我们的感情也在那时候结束了。后来我回来了,我们也订婚了,但这段联姻的性质却变了。不过我们都看得很开,不管还是否相爱,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所以年少时的小甜蜜,我们又重拾了,无非也是希望大家都能开心一点,就当是给现在的生活撒点糖。”

Chapter 5

周珩真是傅明裕接触过的最有意思, 也最“难缠”的嫌疑人。

要说“难缠”也不尽然,毕竟她凡事都很配合,既不过分积极, 也没有推诿。若说有哪里惹人怀疑,主要还是来自态度。

是的,就是态度。

以傅明裕的观察, 周珩是很会做戏的,当然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如此, 可她在几次案件中却没有丝毫表演的成分,无论是她对米红, 还是对许景烨。

其实按理来说,周珩是应该演一下的, 毕竟她和案件的关联比较深, 然而她却直接将这个环节省掉了,是懒得演, 还是觉得没必要?

无论如何, 这在傅明裕看来都是非常聪明的选择, 因为无论她的演技有多高超, 在经验丰富的刑警面前,都会露出马脚,反而会令嫌疑上升。

与其那样倒不如不演。

然而这样简单的道理, 却没有一个嫌疑人明白, 全都以为可以侥幸过关。

下午的时候,傅明裕到支队去开了个会,南区分局的夏铭也去了。

这一年来, 江城接连发生几起恶性案件, 到了霍雍案, 已经达到鼎沸之势,对社会的影响极其大,更恶劣的是,还有知情者在网上四处散播,引起网友们的不安。

案子自然是要破,可上面对这种利用舆论来搅混水的做法也非常生气。

会议结束后,傅明裕和夏铭没有立刻离开支队,就站在角落说了几句话。

傅明裕也很直接,上来就提到周珩以及许景烨的案子。

夏铭听了也有点诧异,一来是因为许家的儿子又出事了,二来则是因为这个人又是周珩的未婚夫。

两人就站在那儿,将前后两次案件的来龙去脉,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

就连夏铭也说,周珩的确很奇特,乍一看身上漏洞很多,可是若要将调查目标放在她身上,又好像水泼不进似的。

“她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夏铭忽然说。

傅明裕一顿,问:“谁?”

夏铭笑了下:“顾瑶。”

傅明裕点头:“我知道她,也听过她的案子。”

隔了两秒,傅明裕又道:“就许景烨的案子来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许景烨案和霍雍案,有什么内在联系……”

夏铭看了傅明裕一眼:“不瞒你说,其实当我听到许景烨案的时候,我也有类似的直觉。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两个案子有关。”

傅明裕只吸了一口烟,没接话。

按理说,就算产生联想,也应该是许景枫案和许景烨案,毕竟都发生在许家。而且霍雍案明显是Silly talk的手笔,按照他的作风,做了大案一定会利用舆论来宣扬。

现在霍雍案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社会新闻记者都将镜头对准这块,许景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两个案件距离实在太近。如果要往富二代连环失踪这样的题目上靠拢,此时Silly talk应该已经有动静了,可他却丝毫不提,好像许景烨案并非他所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看似毫无关联案件,却弥漫着同样的气息。

沉默片刻后,夏铭开口了:“假设两个案子都是同一伙人所为,在动机上却是明显的不同。”

傅明裕接道:“霍雍案,Silly talk的目的除了复仇、泄愤,还要让所有人都来围观,要让霍家名誉扫地,这一点很清晰。但许景烨案,却过于突然,而且处置匆忙。我们去现场看过,歹徒的准备不够充分,做事自相矛盾,好像在事发的那一刻还没下决定是不是要留活口。”

“如果这个案子也是Silly talk做的,显然这一次他们并不想宣扬,就是要低调处理……而且按照你刚才的说法,倒像是这伙人产生了意见分歧。”

两人就这样站在角落里,边聊边吸完了一支烟。

傅明裕又想起一茬儿:“对了,听说茅子苓自首了?”

夏铭应道:“嗯,就前天的事,她抛尸的现场在我们南区,行动是支队指挥的。她招认的很快,但却对帮她的人只字不提,现在还在调查她背后都有哪些人。”

两人正说到这,这时从拐角处走过来一人,正是支队潘队长。

潘队见到傅明裕,招了下手:“来,小傅,有个事跟你聊两句。”

傅明裕按掉烟屁股,立刻走上前。

谁知他刚走到跟前,潘队又看向夏铭:“对了,小夏,许景枫那个案子,是不是你们处理的?”

夏铭点头。

潘队思考了两秒,这才说:“这样,那你也一起来。”

夏铭也来到跟前,快速和傅明裕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还不知道要谈什么,却已经嗅到了非比寻常的气息。

……

另一边,周珩一整个下午都没有遇见许景昕,但她好几次都想去找他,早上吃饭时那几分钟的对话,令她越想越不对,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毫无疑问的是,她前一晚必然是梦游了,否则许景昕也不会说等晚上看监控。

周珩有点紧张,这和看安妮传过来的视频那种感觉还不一样,在欧洲时她是明显感觉到自己有问题的,精神也时有恍惚,后来也是医生说她已经好了,她这才回国。

而这几年,她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除了那两次突发症状,就再没有其它征兆。可就是在这样清醒健康的状态下,她却仍在梦游,而且发作频繁,这到底说明她是好了,还是没好,还是说她的梦游症已经走到另一个阶段?

更令她细思恐极的是,她一个人住在公寓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有没有半夜开门出去过做了什么事……

一直到傍晚,周珩都有点心不在焉。

临下班前,林明娇给她来了一通电话,周珩接起来时,懒懒的应了,也知道林明娇的来意。

林明娇试探了几句她和许景昕的关系,周珩没心情应酬她,就将对傅明裕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自然,林明娇是不信的。

于是周珩便说:“既然不信,那就去问老三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明娇安静了两秒,接道:“已经问过了。”

周珩“哦”了声。

随即就听林明娇说:“老三说,他是见老二出事,怕你伤心,想安慰你,但也有私心,是想借此机会和你更进一步。”

周珩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后来林明娇又假意“苦口婆心”的嘱咐了几句,说什么许景烨才出事,他们就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就不怕引起误会和揣测吗,还有什么平日也看不出来老三有这么一手,看来许家的风流是遗传,不过许长寻对此很生气,还痛斥了许景昕一顿,等等。

这段小插曲过去后,直到下班见到许景昕,周珩见他神色平定,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便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许景昕问她:“你在看什么?”

周珩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听说你被许长寻骂了。”

许景昕含笑挑眉,扫过她,仿佛已经将她看透了一般:“林秘书说,是她亲耳听到你在警方面前承认,你我两情相悦。我就承认了,说确有此事,而且我已经追你一段时间了,只是没有方在明面上。”

说话间,周珩刚坐系好安全带,有些惊讶的看向许景昕的笑容,半晌才道:“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

许景昕笑道:“我也是配合你。”

周珩想象了一下当林明娇当着许长寻的面添油加醋时,该是怎样一种氛围,以及许长寻又是如何黑着脸。

至于许景昕,他一贯淡定,对于这样的局面多半也早有准备,八成就和现在一样气定神闲吧。

周珩将车开出地库,这样解释道:“我若不这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为什么住到你那里去,难道说我有梦游症,请你监视我么。”

“我明白。”许景昕说:“郎情妾意,确实是最好的借口,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谁都不会怀疑,也不会往其他地方去想。”

周珩皱了下眉头,总觉得他用词过于独到了。

她又快速看了他一眼,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此后一路,许景昕一直闭着眼在小睡,大概是真的累了。

周珩没有叫他,也没有出声,还将手机调成静音,又看了看他双眸紧闭的模样,不由得心生一丝愧疚。

也不知道昨晚她是怎么上蹿下跳的,他又行动不便,就算会擒拿术,估计也够他折腾的。

这样的愧疚,一直持续到晚上吃完饭,周珩跟着许景昕去了书房,两人就坐在沙发前看着回放的监控视频。

许景昕还提醒了一句:“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周珩应了,同时也提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当她看到视频里的自己从床上起身,走到一楼厨房,堂而皇之的拿出一把西瓜刀的时候,她的眼睛都睁大了。

视频拍的很清楚,甚至可以说是清晰,那里面的女人分明就是她。

她挨个门推开,就像是做贼一样,可举动却非常的理所当然。

然后,她推开了许景昕的卧室门,走到床边,举起刀。

就在刀落下的那一刻,周珩整个人都绷住了。

可下一秒,她就见到许景昕翻身坐起,利用被子的遮挡,快速将她压制在床上。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她非常的识时务,知道打不过就离开了。

许景昕就一路跟着她,盯的死死的,直到她老实的回到自己屋里。

许景昕将视频按下暂停键,转头看向周珩。

周珩却依然盯着屏幕,半晌才醒过神,缓慢的看向他。

“我……”

周珩艰难的吐出一个字,一时间竟然该说“对不起”,还是“怎么会这样”,若是前者,这恐怕不会是最后一次说。

几秒的凝视,许景昕缓慢露出一抹浅笑,眼神漆黑,却温和:“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会对许长寻和林秘书说,是我想借此机会再跟你更进一步——因为照昨晚的情形来看,你要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需要对你夜间的表现有更深入的了解。当然,你也需要我。”

Chapter 6

周珩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和人聊天了, 而且是纯粹的闲聊,漫无目的,话题不限, 也没有任何企图。

她没有同性的朋友,平日接触的女性要么就是蒋从芸、林明娇之流,要么就是下属, 比如黄瑛、姚心语等等,聊天总是带有一定的目的性, 有时候要演戏,有时候要注意措辞。

而对于异性, 就更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对许长寻、周楠申, 是要博弈, 要争取,对许景枫、许景烨, 是掺杂了男女关系, 要将尺度拿捏得当, 至于程崎, 那是更为复杂的纠葛。

而像现在这样,只是纯聊天,不用去在意是否要释放女性魅力, 诱惑眼前这个男人, 也不用去勾心斗角,试图去套出什么内幕,她整个人不仅轻松, 而且在精神上是舒服的。

饭后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 许景昕语速不快, 但言之有物,基本上不说废话,而且谈论的内容不仅有趣,还是周珩以往接触不到的东西。

就好比说他的一个师兄如今在检察院工作,他们私下闲聊时,就听师兄提过在审查官员时的某些细节,那和警察缉拿、审问犯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说到嫌疑犯,一般来说毒贩会比刑事罪案的犯人更为狡猾、狡诈,他们嘴里是没有实话的,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贩毒的死刑率有多高,要让他们招供难度就大得多。

禁毒警在审问期间,需要耗费不少精力,相比之下,贪污受贿的官员在接受检察院的调查时,就配合的多了。

有一些人单单只是看到检察院的车就老实了,还没等到地方,就在路上把什么都交代了。

交代的越多,宽大处理的可能性就越高,他们都知道“坦白从宽”在法律界定上有清晰的标准,所以既然决定坦白就不会玩花样,也知道一旦检察院来人了,就意味着证据掌握的差不多了,定罪是肯定的,就看定的多大。

说到这,许景昕又讲了一件趣事,正是和党课有关的。

周珩听的聚精会神,单手托着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就听他说:“之前听过一个段子,也是真事,当然也有一点夸张的成分,说有位领导去上党课,别人就问他,那这党课上完了是不是就要‘加封进爵了’?那位领导就说,那也得是出来以后,还要看出不出得来。”

周珩问:“出不来是什么意思,党课要上多久,最多十天半个月吧?”

许景昕点头:“嗯,可是在他前面那一期党课,就有十五个人进去了。”

进去了?

周珩问:“贪污收税,纪律问题?”

许景昕点头:“通常来说,上党课也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在上课期间,会有专门的人去调查身家,如果没问题,就算过关,大概率会往上升,如果有问题,直接就地拿下。”

周珩问:“若真是这样,那以后听到上党课,心里有鬼的岂不是很害怕?”

“所以啊,有的人就会在接到通知的时候,立刻安排,该转移的转移,尽量不露出马脚。”许景昕说:“不过也要看做的干不干净,如果真是条大鱼,要一查到底,那往前推二十年的老底都会被挖出来。”

水至清则无鱼,没有人是经得起查的,是人就有欲望,就有贪念,如果真的无欲无求,又何必从政经商,过世俗生活?

周珩自问,反正她是做不到遵纪守法,虽然她没掺和进周楠申过去的“生意”中,但如果周楠申要求,并提出足够吸引人的条件,她绝对会一脚踏进去。

周珩又看了许景昕一眼,想着他聊到这些话题,除了话赶话说到这里,或许也有一点,是要提醒她的成分在。

思及此,周珩这样说道:“说到调查,其实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许景昕一顿,望过来。

周珩扯出笑容:“真到那一天,我也不打算隐瞒。我知道周家早就上了黑名单,现在没事,并不代表永远没事,只是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总有一天周家是要面临清算的——换作我是江城的父母官,我看到有这么大一条鱼在那儿逍遥,而只要把它捞上来,不仅是功绩一件,还能为民除害,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许景昕轻轻颔首,说:“既然你已经想到了,那就要早做打算。”

周珩仍是笑:“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周家可以平安,以我的手段,我也受不住这份基业,更不可能在周楠申的基础上,再创辉煌。周家过去就是许家的黑手套,有一批人专门用来处理见不得光的‘买卖’,不仅有人命,还有黑钱,毒品大概也碰过,更不要说那些涉黄的生意。这里面有一部分到现在还在经营,只是前些年周楠申就把权放出去了,周家只分红,只负责将钱洗白,他这么做就是要一步步把周家摘出来。而站在我的立场,我自然不会再让周家下场去碰这些东西,我只会加速往切割的进度,不会再让他们打着周家的名义做这些事。其实我原本就想,等到明年、后年,就把这块权力彻底切割。高征、黄彬这些人就是定|时|炸|弹,若还是做周家的帮手,就现在来看是弊大于利。”

周珩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好似并不在意权力切割后,周家会地位下滑,自此退隐江湖,提前过养老生活,而她也不在乎能否“守”的住这片江山。

事实上,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周珩没有提,但她却不止一次的设想过,还想找机会去请教顾瑶。

当年顾瑶能从两败具伤的残局中退出来,绝不只是运气二字可以概括的,听说顾瑶不仅将她父亲顾承文的产业全都捐了出来,还在关键时刻提供了一大批以顾承文为首的犯罪集团的罪证,几乎可以说是将他们连锅端了。

可话说回来,周珩自知她和顾瑶还是有区别的,当年的顾瑶就站在权力中心,掌握的东西很充分,而她却仍身在迷雾,别说是许家了,哪怕是周家的内核,周楠申在临死之前也都没有交给她。

也不知道周楠申是不是也看出来,她绝对干得出掀桌子的事,所以到死都防着她。

换一个人,竭尽全力的想掌握家族的秘密,为的是站得更高,更稳,到她这里,却是为了刨家族的根基,看有多少筹码可以给这个家陪葬。

许景昕沉吟了片刻,这样说道:“时间上,我觉得可能等不到明年、后年,你就要被迫做选择了。”

周珩意会:“你指的是梁峰。”

“不只是他,还有许长寻。他们不会留给你这么多时间。”

周珩垂下眼,想了想说:“梁峰的意思是,过几天就会找机会跟我见面,他已经等不及了,尤其是在动了许景烨之后……”

到了这一步,就算许长寻再迟钝,也会意识到背后有人在搞鬼了,他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必然也会怀疑到她身上,甚至认定是她和外人里应外合,联手整许家。

而她根本无法辩解,她也确实是知情者。

许景枫和许景烨是怎么遭到毒害的,她是一清二楚,她选择沉默,就等于当了帮凶。

这笔账,许长寻一定会跟她算。

想到这,周珩说:“难怪许长寻得知我在你这边留宿的时候,会那么生气。他是不是以为我下一个要害你?”

许景昕含笑道:“我是他最不信任的儿子,当初找我回来也没打算托付给我,可到了今天这步,我却成了唯一的选择。而这唯一的选择,却和前面两个一样,都和周家的女儿纠缠不清,也难怪他会气成那样。”

周珩轻笑出声:“那还是让他继续误会吧,要是让他知道这次跟感情、利益都无关,纯粹是因为我有梦游症,他大概会气的吐血吧。”

“哦,完全无关么?”许景昕眼神微妙的扫了她一眼,遂起身去倒水。

周珩等他端着两杯水回来,接过来说了声“谢谢”,随即就听他若无其事的换了个话题:“你之前说,周楠申在临死之前还留了一手,你是不是想把那些东西挖出来?”

周珩接道:“嗯,但我不能直接要,陈叔不会给。”

“陈叔……”许景昕问:“周楠申很信任他?”

周珩说:“他在周家三十多年了,信任是一定的。但要说信任到,要将周家的命脉都交给他的话,倒也不至于。我猜,陈叔只是守住那些秘密的一道钥匙,他也拿不到里面的东西,只是防着其他人去拿。”

说到这,周珩又话锋一转:“其实就算周楠申不说,我也能猜到都是些什么,周家在海外有两个基金,这二十几年也有不少海外投资,还有周家帮那些大佬洗钱的账目、海外隐秘账户。而我手里的账本数据只是一小部分。”

不过要把这些东西都套出来,就得发生周楠申所说的万不得已的情况。

许景昕没有立刻接话,只审视着她的神情,随即像是猜到了什么,问:“你想利用梁峰和许长寻,设个局?”

周珩抬眼,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周楠申在临死之前就料到了局势走向,他也猜到梁峰没死,所以能让他留到最后的底牌,多半也和这两人有关。无论我将来能否全身而退,这张牌我都需要拿在自己手里,就算结果不能如我所愿,我也要拉他们一起陪葬。”

许景昕没接话,只是看着她笑。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他的眼神不仅温和,而且光彩熠熠。

他对周珩是好奇的,虽然这种情绪有些复杂,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都是些什么,到底是兴趣多一些,还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解读欲望多一些。

他只知道,这有别于他上一次对异性生出好感的那种情绪。

上一次非常的纯粹,欣赏居多,而且非常安全,可以一眼就看到人生的尽头,完全符合预期。

可这一次,它充满了不确定,每一天都在变,会有很多变故,会很突然,需要足够的智慧去周旋,但它是有趣的,甚至包含了一点期待在里面。

相比薛芃,周珩绝不是一个正直的人,甚至和善良不沾边,她不仅狡猾、善变,而且有毒。

可她又不是康雨馨那种女人,没有毒到那个份上。

在好人堆里,她无疑是最坏的那个,可在坏人堆里,她似乎还有点可爱。

许景昕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皮,搓了搓手指,唇角微微勾着,同时听着周珩说着她的算计,她其实是有保留的,却也对他付出了信任,这种既要自我保护又彼此信任的拉扯,所带来的体验竟然是有趣的。

“嗯?你笑什么,你刚才走神了?”周珩突然问道。

许景昕看向她,说:“没有,我在听你说话,也在思考,你继续。”

“哦,好。”周珩不疑有他,看了眼时间,说:“已经很晚了,我打算去洗漱了。”

许景昕应了声,见她起身,突然说:“对了,明天我不去公司,你把我的车拿去用吧。我和康雨馨要去见几个‘客户’。”

周珩脚下顿住,转身看过来,安静了两秒才问:“那晚上,她会回来住么?”

“应该会。”许景昕微笑道。

周珩皱了下眉:“那我明晚先回自己的公寓吧。”

许景昕问:“你怕梦游的时候被她撞见?这一点我可以安排,让她吃点安眠药。”

周珩说:“我倒不怕被她撞见,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担心到时候会发生冲突。”

许景昕却不紧不慢的接道:“你梦游时候的攻击力我是见过的,康雨馨占不了便宜,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个人的建议是,如果要观察你梦游的情况,最好是一以贯之,不要断。你要是回到自己的公寓去住,万一半夜开门出去,攻击路人的话,那就麻烦了。”

周珩:“……”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珩才说:“也是……那明天再说吧。我想想的。”

“好。”

……

周珩十一点上了床,躺下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到凌晨时,她翻了三次身,似乎睡得很沉。

许景昕就坐在监控前观察着她,直到凌晨,他也回到卧室。

大约三点钟左右,周珩的卧室门开了。

这一次,她倒没有在屋子里瞎溜达,大约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已经巡视过了,而且知道这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就只有许景昕一个大活人,所以周珩一走出卧室,就直接去按许景昕的房门把手。

许景昕没有锁门,她非常顺利的进了门,没有开灯,就坐在他放在窗前的摇椅上,躺下去一摇一摇的。

许景昕在她进来之前就醒了。

他就着手机的光亮扫了眼时间,穿上义肢,起身后就坐在床沿看着她。

周珩穿着睡衣睡裤,是很保守的款式,她双手就搭在身前,随着摇椅的摆动,眼睛一直盯着床上男人的身影。

一阵对视之后,许景昕正准备起身,谁知摇椅却突然停了。

周珩踩在地上,站起身,立在窗前盯着他看了几秒,便径自走过来。

许景昕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人没有动,也没有阻止她的靠近。

周珩已经走到床的另一边,一言未发,直接坐下,然后躺下去。

许景昕有些惊讶,转身看过来时,周珩已经换了个姿势,侧身对着他,一只手支着头,就着昏暗的光线对上他的。

沉默了片刻,周珩放在身前的那只手,轻轻在床铺上拍了两下。

许景昕的表情顿时微妙了,可他没开口,只是“听话”的回到原来的位置,就靠坐在床头,居高临下的看过来。

周珩却没有回望,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比昨天好一些,很放松,也没有半点要攻击人的意思。

可许景昕知道,她还会有别的幺蛾子。

果不其然,安静了还不到一分钟,周珩突然动了。

她伸出一只脚,摩擦着床单,一直滑向许景昕,直到靠近了他的小腿,这才扬起脚趾,夹住他的睡裤边,往上掀起来一段,刚好露出那节义肢。

她又用脚趾去触碰义肢,感受金属的触感。

许景昕没有躲,只是盯着她的动作,自然也看到了她好奇的支起上半身,聚精会神的盯着那里。

然后,她爬了起来,来到床尾,就跪坐在他小腿边,直接用手去碰。

顺着金属的线条,她的手一路往上,直至来到金属和肉相接的地方,她惊讶的睁大眼,似乎充满了兴趣。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珩终于抬起头,和床头的他对上一眼。

她在昏暗中露出一个笑容,眼睛亮的出奇,仿佛蛰伏在暗处的小兽。

许景昕却不动声色。

下一秒,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就在周珩要用力去拔义肢时,许景昕也伸出那条完好无缺的腿,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床上。

他没用戴义肢的腿,那金属若打在她身上,她可能会骨折,但即便是另外一条腿,也够周珩喝一壶的。

她以非常不雅的姿势趴在床上,气差点倒不上来。

幸而许景昕适时收了劲儿,也给了她时间喘气,她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能爬起来了,谁知许景昕又轻轻扒拉了她一下,而她本就已经到了床边,这一下就直接滚了下去,摔在床边的地毯上。

周珩摔得不重,远没有刚才那一下来的疼,但仍是“咚”的一声。

半晌,她从地上爬起来,蓬乱着头发瞪着许景昕。

许景昕依然靠着床头,仿佛没动过一样,任由她仇视。

直到周珩转身走出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又用力将门关上。

这下,屋子里终于安静了。

Chapter 7

翌日上午, 周珩下楼时,许景昕已经离开了。

他在桌上留了早餐,微信上也给她留了话, 说先出门办事,车留给她用。

周珩这才想起来,他今天要和康雨馨去见“客户”。

周珩一个人吃了早餐, 将碗盘刷了干净,这才不紧不慢的回楼上换衣服, 随即开车回了自己的公寓。

周珩打算简单收拾几件东西就放在车上,晚上拿到许景昕那里, 可她进门还不到十分钟,就有两位刑警上门。

周珩心里有数, 知道他们要么就是一路跟着自己, 要么就是在公寓附近蹲点,正好赶上了。

显然, 现在要进公寓搜证的手续还办不下来, 毕竟还没有证据可以指向她就是犯罪嫌疑人, 所以他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 先来探个路。

周珩表现得很自然,直接将两位刑警请进门,还给他们倒了热茶。

其中一位女刑警说要借用洗手间, 周珩意会, 很快指了下卧室的方向。

她知道那女刑警一时半刻出不来,她也没什么可避讳的,索性就留在客厅, 和另外一位男刑警说话。

男刑警问了几个问题, 周珩知无不言, 等到女刑警出来时,刚好男刑警的电话也响了。

男刑警走到一边,将电话接起来,就听傅明裕说:“回队上,先开个会。”

男刑警压低了声音,快速汇报他们此时正在周珩公寓。

没想到傅明裕说:“赶紧回来,不要查了。”

“可是……”男刑警正要解释。

傅明裕又道:“原因回头再说,别问了。”

男刑警只好作罢,不会儿就和女刑警一起离开。

周珩一直微笑着将两人送出门,这才回到屋里洗杯子,又走进卧室和卫生间扫了一遍,表面上看不像是有人动过的痕迹,这说明女刑警很小心,检查过后就将东西放回原位。

周珩又拐进书房,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直锁在抽屉里的几个优盘装进包里,又拿了几瓶护肤品,几件衣服,便出了门。

……

周珩没有立刻回公司,而是先去了江城医院。

正好赶上探视时间,周珩没有犹豫,很快做了登记,不多会儿就在精神科住院处的后院,见到了柳婧。

柳婧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很瘦,人也是憔悴的,但她的眼睛很好看,虽然瘦的都脱形了,但五官的轮廓还在。

从骨相上看,她年轻时必然是个大美人。

周珩来到柳婧身边坐下,这一次看得很仔细,动作也放得很轻。

而柳婧就微微仰着头,看着上面摇晃的树枝和树叶,她看的很入迷,时不时还会笑一下。

她的动作也很迟缓,似乎每一下都慢半拍,一看就不像正常人的状态,却也不像是痴痴呆呆的那种精神病患者。

周珩靠着椅背,不动声色的拿出手机,对着柳婧的侧脸拍了几张照片。

柳婧似乎感受到了,缓慢地转过头来,又歪着脑袋盯着周珩看了片刻,然后她认出了周珩,扬起笑容,说:“我记得你。”

周珩心里划过一丝暖流,看到柳婧,她感到很平和,也很放松,她想,这或许就是面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好处,起码不需要勾心斗角。

周珩声音放得很轻:“我来看过你几次,但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阿珩。”

柳婧的笑容淡了些,嘴里念叨着“阿珩”、“阿珩”,似乎正在回忆什么。

周珩便朝她靠近了些,轻轻将她的掌心展开,在上面写着:“一个王字边,一个行人的行。珩,佩上玉也。”

柳婧盯着掌心上并不存在的那个字,恍惚的眨了眨眼,嘴里喃喃道:“这个字真美,真好听,我很喜欢。”

然后,柳婧又看向周珩,说:“要是我有孩子,就起这个名字……咦,不对啊,我,我好像有个孩子的,她好像,好像也叫……叫什么来着?”

柳婧似乎很苦恼,表情皱在一起,努力地去回想。

周珩一时不忍,便抓住她仍摊开的掌心,说:“她也叫阿珩,对吗?”

柳婧这才停了下来,有些呆滞的望过来,半晌才点了点头:“对,她叫阿珩,她叫阿珩。”

这话落地,柳婧又痴痴的笑起来。

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大约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

周珩本想借此机会再问点什么,但到了这一刻,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周珩又陪着柳婧坐了一小会儿,心里始终流荡着某种奇妙的感觉,可周珩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似乎有些温暖,有些酸涩,又好像很平静,所有的波澜都在时间缓慢地流动中被轻柔的抚平了。

而这一刻对周珩来说,也实属难得,那是一种心情上的平定,有时候人虽然安静着,但心却不静。

当然,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也是奢侈的。

所以周珩只沉溺了一小会儿就抽离出来,她站起身,准备和柳婧打招呼离开。

柳婧也感受到了,她抬起头,看着周珩,眼神虽然迷茫,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呆呆傻傻,似乎还有点喜悦的样子。

然后,柳婧说:“我孩子的爸爸,前阵子来看我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孩子的爸爸,那不就是……周楠申么?!

前阵子看过柳婧……

周珩的思路很快转了起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城有那么多医院,可周楠申却那么痛快就答应她将他安排住进江城医院,会不会就是因为这里见柳婧方便,而且不会惹人怀疑?

接着她又想到,周楠申住院后没多久就死了,他大约也料到了自己大限将至,那么在这期间,他来见一个多年未见的情人,图的是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叙旧情。

周珩皱了皱眉头,又很快露出笑容,尽量将语气放轻放缓:“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柳婧仿佛有些苦恼的回想着,说:“他说了好多。”

周珩一顿,意识到不行,这样问很难抓到重点,必须提出具体的有指向性的东西。

于是她蹲下身来,又道:“那他有没有聊起你们的家,你们的孩子?”

柳婧歪着头想了几秒钟,随即笑了:“嗯,我问他,阿珩怎么样了……他说,她现在很好,很健康,叫我不用担心。”

周珩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周珩”很好,不用担心?

哦,这样说也没错,柳婧已经疯了,周楠申撒一个谎骗骗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没必要告诉她,她的女儿早就死了。

周珩定了下心神,又问:“还有呢,除了你们的孩子,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其他事,有没有要求你一定要记住之类的?”

柳婧又想了下,又是一阵笑,然后弯下腰,挨近了周珩,表情生动起来,还带了一丝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调皮。

周珩下意识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柳婧笑弯了的眼睛,然后就听她说:“有,他给了我一个东西,说是阿珩的东西,让我保管,还说除了阿珩谁都不能给!”

周珩的眼睛瞬间睁大,盯着柳婧,看着她脸上那些小得意,心里突突的快跳了两下,思路却在这一刻彻底通了。

——周楠申很信任他?

这是昨晚许景昕问她的话,他绝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和她一样,对周楠申在临死之前将守护秘密的重任交给陈叔,实在不合理。

而在她看来,陈叔或许只是一道防火墙或是一把钥匙,周家的家底绝对不可能落在他手上,但要拿到那些东西,一定要经过陈叔。

同样,周楠申为了防着陈叔起二心,或是蒋从芸玩花样从陈叔那里把东西骗到手,就需要再设置一道防护。

而这层防护,就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手里。

就是柳婧。

周珩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虽然这有欺骗的成分,但她一定要拿到柳婧手里的东西。

再说,周楠申那话多半也是说给她听的,“周珩”已经不在了,难道还能蹦出来鬼混来找柳婧吗,周楠申说的“周珩”必然就是她,只不过需要她自己动脑子想想,该怎么让柳婧相信她就是“周珩”。

周珩这样问道:“你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自己的孩子了?”

柳婧想了想:“好久好久了。”

周珩又问:“那你上一次见到她,她多大年纪,多高呢?”

柳婧比划了一下:“她和你差不多高,可是她的样子我记不清了……”

说到这,柳婧又难过起来。

周珩耐着性子问:“既然你记不清她的样子了,那如果她来找你,你又怎么分辨呢?”

柳婧呆呆的看着周珩几秒,突然朝她招了下手。

周珩凑近了,直到耳朵都要贴上去了,才听到柳婧说:“我们有暗号,那是只有我们知道的小秘密。”

柳婧又笑了。

周珩控制着表情,缓慢的直起身,又看了柳婧片刻,直到护工将她带走,周珩才走出这片园子。

暗号、小秘密,不管它是什么,一定不只有柳婧和“周珩”知道,起码周楠申也知道,否则他这样设置关卡,就等于是死局。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需要通过别的途径,去找出所谓的暗号?会不会周楠申已经将它写下来藏在某处?

不,周楠申不会兜这种圈子打哑谜,或许他早就给了她提示,只是她没有意识到那就是。

想到这里,周珩倏地站住了,第一时间联想到公寓里那些日记本。

是了,就是“周珩”的日记,她一定写下来了,只不过那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周珩”自己没在意,也不会料到它会在十几年后起到这样关键的作用。

周珩脚下一转,只想立刻返回公寓。

只是她刚转身,就看到迎面走来的医生,似乎有点眼熟。

正是秦松。

秦松也看到了周珩,笑着走上前,招呼道:“周小姐,你又来了,正好这会儿我有时间。”

周珩恍惚了一下,随即摇头,说:“哦,不用了,秦医生,你之前的意见对我有点帮助,我已经安排上了,也找了一个人半夜看着我……”

秦松又问:“是不是许景烨先生,他之前还来问过你的情况,他很关心你。”

周珩正要走,听到这话又有看回来:“许景烨找过你么?这我不知道。那你都是怎么跟他说的?”

秦松似乎也有点惊讶,随即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让他不要心急,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评估,才能下判断。”

周珩又问:“那他是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秦松回忆了片刻,又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然后指了个日子给她看:“应该是这天,那天有点阴天,我刚从外面开会回来,应该没有记错。”

周珩扫了一眼,这天应该是她在许景烨别墅里第一次梦游之后。

难道说,许景烨从那天开始就起了疑,还是通过她梦游的表现看出了什么端倪,发现了什么事,所以才来找秦松?

从安妮发来的那些视频来看,她梦游时是会和人对话的,但不是每次都这样,有时候就只是发生暴力冲突,有时候就是在屋里踱步,很焦躁。

而每一次表现的不同,似乎都和她当天的情绪是否稳定有关系。

周珩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直到秦松叫了她两声,她才醒过来,说:“哦,我找的人不是他,其实这两天我也有梦游,但我看了监控,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呃,袭击了那个看着我的人。不过他身手很好,对付我不是问题。”

秦松又一次闪现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就消散了,然后说:“这么看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多试几次,等到适应这个人的存在之后,慢慢熟悉了,也许会有交流。”

周珩说:“可我听说不能轻易叫醒梦游的人,如果他在跟我交流的时候,我被叫醒了,会怎么样?”

秦松摇头笑了下:“这层顾虑你暂时可以放下,处在梦游中的人,无意识的状态居多,对外界的刺激一般是没有反应的,所以很难叫醒。而且在治疗上,我们也会建议设置一些障碍,让患者主动回到床上进入睡眠。如果梦游者发生一些激烈的行为,比如自我伤害,那么就需要将患者叫醒,比如通过一些尖锐的声音。不过要在后面加以安抚,因为梦游中被叫醒的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惊吓。”

“是这样么?”周珩问,“为什么我的医生从来没有这样建议过,你也没有跟我提过。”

秦松神色一顿,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便明说,只道:“我之前就说过,你的情况比较复杂,除了梦游症还有些别的问题,如果贸然将你叫醒,或是用一些刺激的手段,可能会引起激烈的反弹——对于在梦游中有暴力倾向的患者,我们会建议家属更小心的处理。所以我才说,我需要进一步观察才能确定治疗方案。”

Chapter 8

“姐, 我回来了。你要是用车,明天我随传随到。之前的事,你怎么骂我都行。”

这是当周珩离开江城医院之后, 接到的袁洋发来的信息。

周珩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回了几个字:“好,明天送我上班, 我现在住哪里你知道的。”

袁洋很快道:“好,没问题。”

周珩没有再问其它的事, 无论是关于程崎,还是许景烨,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秦松的那番话。

秦松说她的情况比较复杂,还说需要多一点时间观察才能判断, 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只是过去每一次, 她都不愿去深究,也遭到很多人的阻碍, 她那时候只执着一件事, 就是尽快好起来, 不管她得的是什么病, 只要恢复正常了,就能干自己想干的事。

这个问题一拖再拖,直到今天, 她的脑子再清楚不过, 而她一直回避的东西,已经逼到了跟前,容不得她忽视了。

周家的底牌就放在某个地方, 她迫切地想拿到, 可隐约间她也有一种感觉, 要拿到底牌之前,她首先要揭开自己身上的谜题。

梦游症,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并不难判断,它绝对不是难住秦松以及过去那些医生的重点。

当然还有精神分裂,这一点也不难证实,只要她自以为看到的事,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过,最起码就可以判定她有妄想的倾向。

也就是说,在这两点之上,她还有其它的问题,更严重,更复杂,令秦松迟迟没有下判断的问题……

周珩心不在焉的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将日记本从书柜上拿下来,装进箱子,然后将它们搬上车。

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就坐在车里,双手握着方向盘,脸色渐渐白了。

安妮发来的视频她看了三分之一,还有她在许景昕那里蓄意“持刀行凶”的片段,以及她过去听到周家人描述的,她梦游时会袭击人的情况。

梦游中的她不仅暴力,而且极端,就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

秦松说,梦游中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叫醒的。

还有,人在梦游时是无意识的状态,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世界之外的人是无法与梦游者沟通的,就算对话,也不是清醒中那种,而是梦游者的自说自话。

可是监控视频里的她,看上去却显得比梦游症患者的状态聪明得多,她和安妮分明是在正常交流,说到某一处时,她还会偷袭安妮,这说明她当时是经过了思考。

梦游中的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无意识的人……

当然,在法律界过去也有少数的案例,是梦游症患者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杀人行凶,最终无罪释放。

从法律上界定,梦游中的人杀了人是不能以犯罪论处的,可这里面存在一个很大的疑点,就是如何证明这个人在行凶时是梦游状态,而非装出来的?

答案或许只有凶手本人自己知道。

所以像是这种最终被判无罪释放的案子,至今仍有争议。

事实上,周珩以自己的经验来看,她并不认为她会在梦游时跑去有目标,有目的的杀人,因为她在睡梦中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也是因为她看到了有怪物、魔鬼一类的东西对她发出攻击,而她下意识做出反击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许景昕只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并没有攻击她,或事刺激她,她是不可能预见到有个怪物在那个房间里,进而有先见之明的先跑去拿一把刀,再跑回来杀掉怪物,这根本不合理!

再结合此前秦松的说辞和态度,以及过去那些医生的建议,这一切都令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可能性——在这具身体里,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人?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其实周珩并不惊讶,可她身上依然泛起了鸡皮疙瘩,连头发丝都快要竖起来了。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臆想,这更不是妄想症,一切都有迹可循。

而那梦游症,似乎只是一个切换口。

“她”出来的并不频繁,却有非常强烈的自主意识,“她”有攻击性,不够理智,还经常做出一些挑衅行为……

更有甚者,“她”曾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出来干过什么,这才令周家不得不将她送到欧洲去休养。

所谓的休养也只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辞,其实就是为了控制那个时不时会跳出来的“怪物”,一个藏在她身体里的怪物。

这件事实在太过不可思议,毕竟人格分裂的概率极低,很多看上去像是的患者,最终也被确定为是精神分裂。

周珩闭了闭眼,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这样的事她自己是最不愿意相信的,可事到如今,似乎也找不到其它的解释。

……

这一天,周珩没有回长丰集团,她在许景昕的车里坐了很久,下午直接开车回了他的别墅。

进门后,周珩就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日记本摊了一床,她非常有耐心的一页一页的翻看起来,有些已经淡忘的内容,如今又开始重温。

她在找细节,希望能在“周珩”的描述中,找到一点关于自己梦游的经历,哪怕“周珩”提一句“今天的周琅很不对劲儿”也好。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柳婧提到的暗号,它会以什么形式出现,一句话,还是一首歌,或是其它?

周珩毫无头绪。

而同一天下午,此时的许景昕,也正漫不经心的坐在饭点的包厢里,含笑着婉拒了某位大佬又一次的敬酒。

之前他已经喝了两小杯白的,还不至于醉,但不能再喝,他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晚上还需要维持体力。

他有预感,周珩的第三次梦游,会有突破性的进展。

第一次,周珩拿刀,那可以说是探底,毕竟她知道他警觉性高,这一点他也说过,而且他有身手。

第二次,显然周珩已经知道正面硬刚讨不到便宜,于是就换了一条策略,先假意靠近,等到对方戒备松懈了,再出其不意的挑衅。

接下来就是第三次……

许景昕心里已经有了盘算,今晚康雨馨会回别墅,刚才在和这群大佬们“把酒言欢”的空档,康雨馨就已经虚情假意的表示过了。

她说他们好久没小聚了,晚上她来下厨做顿大餐,晚上再给他按按腿。

可许景昕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许景昕不动声色的垂下眉眼,仿佛喝醉了一般,单手捏了捏眉心。

康雨馨见了,立刻笑着挡开这之后的所有敬酒,她酒量一向不错,两轮喝下来还能稳稳当当的站着。

直到酒过三巡,一行人自酒店鱼贯而出。

来到外面空旷处,车子已经在等候了,林戚将它停在路边。

许景昕和康雨馨被众人围在中间,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热络。

在过去,这些需要洗钱的涉毒大佬,也对许景昕是奉承居多,毕竟这条线许长寻表明了是有意交给许景昕,那时候许景昕还没有涉足长丰集团的业务,看许长寻的安排似乎只打算让他当黑手套。

可这几天性质却发生逆转,许景烨出了事,在小圈子里早就传开了,听说许长寻还攀交了新的“保护伞”,似乎还有意让许景昕去和亲。

再加上许景昕现在是许长寻唯一的儿子了,长丰集团那些明面上的生意,早晚也是他的,总有一天他会取代许长寻。

至于许景昕现在做黑手套的角色,也会尽快交出去,找个牢靠信得过的办事人代管,而这个人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人人都有机会。

正因为如此,这群大佬就表现的比往日更殷勤,若不是康雨馨还在场盯着,指不定还会有人直接给他送女人。

就这样,一群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的簇拥着许景昕和康雨馨走下台阶,康雨馨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和虚荣,尽管她知道他们冲着是许景昕的面子。

而许景昕安排她一起来,无非是让她来当挡箭牌的,她越碍事,这些大佬就越烦她,可许景昕却能省不少心。

不过这些康雨馨都不在乎,她和许景昕没有真情,只有假意,她或许是有征服欲在里面的,但要是将他和自己的利益和生命摆在一起,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再说,他的位置站得越高,他那条腿的账,就会跟她算的越狠。

每一天,康雨馨都享受着这样狐假虎威的权力,却也恐惧着有朝一日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种走钢丝的感觉,十足的满足了她早已变态的心理。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犬吠,伴随着一个女人呵斥声,瞬间将众人从各自的心绪中拉了出来。

说话间,众人也走到跟前。

就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正拉着一只德牧颈子上的纤绳,试图将它拉开。

而那只德牧就趴在许景昕那辆车的后轱辘旁边,怎么都不肯挪动一步,女人无奈就说了它两句,而它就“汪汪”几声,急切地回应着。

许景昕抬了抬眼皮,在听到叫声的同时,就看到了那只德牧的模样,脚下跟着站住了。

他一停下来,其他人也跟着停了。

康雨馨转头看过去,很快面露诧异。

而与此同时,就见那只德牧突然直起身来,随即飞快的朝他们跑了过来。

年轻女人拼命要拉住它,直到来到跟前,那只德牧就站在众人面前,对着居中而立的许景昕叫个不停。

女人也皱着眉看向众人,直到和康雨馨对上。

她们是认识的。

然后,女人又错开目光,看向许景昕。

两人四目相交,只不过两秒,女人盯着许景昕多看了两眼,而许景昕却下意识遮掩了一闪而逝的情绪,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薛芃!巴诺!”

Chapter 9

“薛芃!巴诺!”

这声落下, 很快就跑过来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这个男人一身的英气,来到跟前表情才放松, 一手接过女人手里的牵绳,问:“怎么回事?”

女人对他摇了摇头,便蹲下身, 安抚着那只叫做“巴诺”的德牧犬的情绪。

巴诺终于安静了。

男人也在此时看向前面一群人,眼神锐利且精准, 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直到他看见居中站着的那对男女, 他略过许景昕,看向康雨馨, 表情跟着就变了。

气氛也在变化。

许景昕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仿佛一个局外人,同时他也正借由自己这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 暗暗调整着心绪。

不过片刻, 他连眼神都冷淡下来。

他又微微侧目, 扫过康雨馨, 就见康雨馨直勾勾的盯着刚才那个男人看,而他是知道原因的。

那个男人,名叫陆俨, 是他在“钟隶”时期的兄弟、队友, 也是如今的刑侦支队副队长。

而那个女人,她是薛芃,支队的痕检员, “钟隶”在执行最后一次任务之前的表白对象。

一切都恍如隔世, 太过遥远, 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陌生且不真实。

许景昕半垂着眼余光瞄到了自己断掉的那边腿,吸了口气,又掀起眼帘,在这转瞬之间已将情绪收拾干净。

这时,薛芃站起身,小声问陆俨:“认识?”

陆俨对她对了一眼,没回应,随即压低了声音叫道:“巴诺,坐。”

同时,他还摆出一个手势。

巴诺立刻老实了。

陆俨又一次看向面前这群人,声音虽不紧不慢,眼神却让人有一种紧迫感:“抱歉,是我的狗打搅你们了,不过它通常不会这么大反应,它是退役警犬,只会针对某些特别的气味。”

方才陆俨的姿态和行动,就已经透露了他的身份,不是警察就是军人,一定是纪律部队的,而如今他又提到警犬,一时间好几个人都不自在了。

贼遇到兵,就算再老练,也会下意识心虚。

与此同时,陆俨也在打量着这些人的表情,观察他们的身材、体态、面色。

他曾是禁毒警,无论是观察力还是嗅觉都很敏锐,有的毒贩靠看,有的毒贩靠闻,那种特有的职业气息是盖都盖不住的,一定会在外表以及气息上露出端倪。

这就好像缉毒警在边境抓捕越境运毒者,大多时候不用拆包,只看一眼人,就知道有问题。

不过是几秒钟的粗略打量,陆俨已经基本确定,面前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毒虫。

这就更不要说,康雨馨也站在中间了,这就更加证实了他的判断。

只除了一个人,他不太好判定……

陆俨皱了下眉,很快和站在中间,看上去是这里面最年轻,却像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年轻男人对上了。

那男人单手拄着拐杖,脸部线条略微紧绷,却很冰冷,眼神黑黢黢的,让人难以看透。

他藏得极深,身上也有一股绝非善类的气息,但很奇怪,那气息又和周围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站在中间无比的突兀,又诡异的融合。

然而,陆俨还来不及深究,康雨馨就笑着开口了:“我记得这只狗,这回又是它。既然是退役警犬,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它总跟我的车过不去呢?”

显然,这已经不是巴诺第一次在康雨馨的车前蹲点了。

薛芃看向陆俨,点头道:“上回也是这辆车。”

陆俨对女人说:“其实要弄清楚为什么,也不难。你是车主,如果你想追究责任,搞清楚为什么会被针对,可以开着你的车来江城市局找我。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这话明显是在针对了,但江城市局几个字,也让所有人的眼神跟着一变。

康雨馨却好似半点不犯怵,笑容里还带了点挑衅:“好啊,等我有时间就去找你——陆警官。”

那最后三个字,落地又慢又重,似乎还有点咬牙切齿。

康雨馨话落,所有人都是一怔。

薛芃看过去,刚好和康雨馨的目光对上,一个审视,一个挑衅。

直到陆俨拉着巴诺的牵绳,似乎是要走,可巴诺却明显不情愿,跟了几步,又蹲坐下来。,

薛芃感觉到巴诺有些委屈,想去安慰它,却见它一直盯着对面这群人。

不,应该说是它一直盯着人群中的某一个。

直到对面这群人小声交谈了几句,逐渐散开,有的回到酒店,有的往其他方向走了,巴诺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黑色轿车旁,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从始至终,陆俨都没有表示,就只是插袋站在那里,似乎也不打算“请”任何人回警局做毒检,他就只是打量着康雨馨,以及站在旁边,明显地位和级别都要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

而就在这时,康雨馨若无其事的凑近许景昕,小声说了句:“那只狗会不会闻出什么了。”

比如,毒品味儿?

许景昕侧过头,淡漠的扫过那两人一狗,手里的拐杖在地面上缓慢的摩擦着,随即勾了下唇,只道:“没事。”

也就是在说话的瞬间,许景昕注意到一直盯着他们看的薛芃,在此时微微睁大了眼,她读到了他的唇语。

许景昕却只是转开视线,径自走向轿车。

林戚已经将车门打开,他抬脚坐进车里,裤管向上掀起,露出了一节义肢。

康雨馨见状,也跟着坐进来。

许景昕没有看窗外,只交代林戚:“走。”

林戚很快将车驶离路边,康雨馨似乎还有点不放心,或是不甘心,她转过头,往后看着,直到看不见了,才转回来。

许景昕稳稳当当的坐在那儿,眼睛半眯着,落下一句:“这么沉不住气啊。”

康雨馨一顿,咬了咬牙,解释道:“若是你在路边遇见自己的杀父仇人,你能冷静吗?”

许景昕眼里流过一丝笑意,却是冰冷的,他用眼尾扫过康雨馨:“你说呢。”

康雨馨噎了一下。

要是有人杀了许长寻,许景昕又在路上遇见了,估计什么情绪都不会有。

康雨馨说:“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我和我爸是有感情的。”

许景昕又看向前方,不紧不慢的点出事实:“陆俨没有杀康尧,康尧贩毒被抓,暴露他行踪的人是你。警察围捕康尧,送他接受审判,是依法办事。”

康雨馨的脸色瞬间白了,尽管过去多年,这仍是她不愿提起的伤疤:“要不是陆俨在我身边卧底,骗取我的信任,我爸的行踪怎么会暴露!”

许景昕没接话,仿佛康雨馨是在强词夺理。

康雨馨又补了一句:“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给我爸陪葬!”

这句明显是泄愤的,毫无意义,彼此也都清楚,康雨馨做不到。

可许景昕却仍是笑着提醒道:“他现在是副支队,他继父是副市长,你要真想把天捅个窟窿,就直接办了他。反正前段时间,你已经让李成杰找过他麻烦了,结果呢,你讨到便宜了么。”

非但没讨到便宜,还被警方盯上了李成杰这条线。

李成杰正是康雨馨手下负责处理杀人买卖的黑手,许景昕先前接触过的酒吧老板王川,就是李成杰的手笔。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康雨馨看向窗外,声音里有着愤恨和不甘。

许景昕连看都懒得看她,反倒透过后照镜,和林戚对上一眼,淡淡说道:“你不要忘了你现在要做的是什么。如果任何事都要算个一清二楚,那么我这条腿,又该怎么算。”

此言一出,康雨馨立刻绷紧了身体,表情也僵住了。

她好一会儿没有动,也没有看向许景昕,他的声音虽然很轻,语气也很平缓,仿佛只是聊天,可那里面的分量她却听得出来。

他是在告诉她,他还记着这条腿的仇,就像她记着康尧的仇一样。

可是有些仇是可以不报的,就看是否有共识。

当然,他也是在变相的“保”陆俨,警告她不要太过分。

至于这种“保”,是因为过去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还是因为他不希望因为她的意气用事寻私仇,进而影响大局,惹出来一堆麻烦,那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康雨馨本想再较一下真儿的,毕竟当初仓库爆炸时,钟隶和陆俨都在里面,而冲进来救援的警察,就是因为接到上级命令,要求先救陆俨,这才错过了搜寻钟隶的宝贵时机,令她有了可乘之机。

陆俨到底是副市长的继子,分量自然是不同的。

康雨馨只想问许景昕,难道他就一点都没介意过么,在关键时刻,因为身份之别而直接改变了命运?

只是话到嘴边,康雨馨还是忍住了,方才因为见到陆俨而生出的愤怒,早就因为许景昕的几句话而冷却下来。

此时此刻,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许景昕现在作为许长寻唯一的儿子,势必是要由黑转白的,那么到时候许家就需要一副新的“黑手套”,她绝对是有机会的!

是了,就是这样,无论如何,她都得尽量顺着点这个男人,不能图一时的痛快,能忍就得忍,尽量让他顺心如意了,让他相信她是一只听话的看门狗,那些好处才会流到她这里。

……

就这样,康雨馨怀揣着自己的算盘,后来一路上都很安分,跟着许景昕一起回到别墅。

临下车前,她还虚情假意的问了句:“我今晚留下来,你不会介意吧?”

许景昕直接扫了她一眼,直接进了屋。

康雨馨笑了笑,转头跟林戚说:“今天应该不会用车了,老林,你也早点回去吧。”

林戚低头应了。

康雨馨踩着得意的脚步上了台阶,进门来到鞋柜边,正要换拖鞋,目光一扫,就瞄到一双女人的高跟鞋,不属于她。

而且,这双鞋瞅着有点眼熟……

康雨馨又看向气定神闲的许景昕,随即将他可能接触到的异性过了一遍,毫无悬念的想到了一个人。

“周珩怎么会在这里?”

康雨馨直接走向厨房,许景昕正在倒水。

他喝了一口,才说:“哦,她这几天住在这儿。”

这一次,康雨馨沉默的时间更久,不仅是震惊,好像还明白了什么。

“许景烨刚出世,你们就搞上了,还趁我不在的时候?”

只是这声质问刚落,康雨馨就意识到自己的语病,又道:“还是说,你们早就暗中来往了一段时间?等等,许景烨的事该不是你俩做的吧!”

她越说越像是真的,连自己都要信了,看许景昕的眼神也透着不可思议。

许景昕只好笑的扫过来一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那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这还没搬出去呢,你就让周珩住进来了,你当我是什么!”康雨馨越说越气,转瞬就忘了刚才在车里的算计,好像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付出过感情一样。

不,与其说是感情,倒不如说是付出了心血,毕竟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他身上,自认为只要做足功夫,断腿的事他就能忘,还会来一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安静了几秒,许景昕放下杯子,这样说道:“这是我的地方,我让谁来住,不用和任何人交代。周珩在这里会住上一段时间,希望你不要影响到我们,尤其是晚上。”

“你!”康雨馨气的眼睛发红,伸手就去抓那个杯子,举起来就要砸在地上。

然而许景昕却只是掀了下眼皮,轻飘飘的落下一句:“记得把地扫干净。”

话落,许景昕就走出厨房。

康雨馨的手高高抬起,好一会儿,才轻轻落下,她被架在半空,反倒发作不得了。

她闭上眼,深呼吸好几次,转身走出厨房。

康雨馨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却见到客厅里不只是许景昕,周珩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就站在楼梯台阶上,许景昕站在台阶下,四目相交。

然后,就听周珩说:“我给你添麻烦了。”

“小事。”许景昕说。

显然,周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康雨馨走过来,周珩也看到了她,表情很淡,却没说话。

许景昕也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康雨馨咬紧牙根忍住了,经过两人时,这样说道:“我最近不常回来,有你陪着景昕,我也放心。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直到康雨馨离开,楼上又传来关门的声音。

许景昕这才问:“你没去公司,是不是有事?”

周珩轻轻点了下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方便么。”

许景昕抬脚踩上楼梯:“去书房吧。”

“嗯。”

10

Chapter 10

进了书房, 不多会儿,周珩就将在医院里和柳婧的交谈讲述了一遍。

即便是许景昕,听了也不由得惊讶片刻。

半晌, 他说:“周楠申这一手,还真是出人意表。”

而且不会有人想到,他会把周家的命脉, 放在一个已经疯了的女人手里。但再仔细想来,也只有放在柳婧那儿, 许长寻才不可能找得到。

周珩没接话,她只是看着许景昕眉目低敛的模样, 就这样观察了好一会儿。

其实打从许景昕回来,她在楼梯前见到他第一眼, 就看出来他情绪不佳, 起初她以为那是因为和康雨馨发生争执,可眼下再看, 似乎又不像。

那低迷的情绪中, 似乎还夹杂了一点怅然。

周珩可不认为, 康雨馨能有这样的威力。

这时, 许景昕再次开口道:“那后来呢,你从江城医院出来,就直接回来了?”

周珩摇头:“我还回了一趟自己那儿, 把日记本都拿来了, 我想找到那个暗号。”

许景昕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周珩仍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们……”

许景昕抬眼看来, 眉梢挑了挑。

周珩又道:“哦, 我是说你, 你今天有没有遇到特别的事?”

许景昕:“怎么这么问。”

周珩说:“我总觉得,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不过如果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周珩话落便站起身:“我先回房了,想再看看日记……”

可她刚迈出半步,手腕就被许景昕握住了。

周珩看过来,他的力气并不大,其实只是虚握,可挽留的意思却很明显。

他的眉眼中也带着笑:“我的确有些情绪需要处理,是我要麻烦你了,阿珩。”

周珩又再次落座,她没有多问,自然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

有时候事情并不复杂,只是人心里有道坎儿过不去,若是能有根拐杖支撑着,能有人扶一把,兴许就能快一点。

周珩很快摆出一副知心听众的模样,专注且认真,许景昕见了,不禁笑了笑,随即说:“我们谈完事情之后,就在酒店门口,见到了以前的朋友,也是同事。还有,我过去训练过的那只警犬。是它先闻到我的气味,把我认出来了。”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可周珩已经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此时需要照顾的不是她,而是眼前这个陷入过去夹缝的男人。

那些不是回忆,而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是他现在这个性格的主要成因,无法否定,也不能否定。

周珩吸了口气,她又一次站起身,这一次直接坐在许景昕旁边。

他没动,依然维持着平和的表情,可细微的肢体语言却将他的情绪波动暴露了。

周珩挨的很近,声音也很低:“你说的同事,是不是你之前提过的,等结束任务回去,就答应做你女朋友的那个?”

许景昕有些意外周珩的洞察力:“除了她,还有我最好的朋友、队友,他叫陆俨,执行任务那天是我们一起去的。”

周珩张了张嘴,本想再提问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她已经猜到大概了。

许景昕似乎还有倾诉的欲望,接着又道:“其实我比谁看的都清楚,陆俨一直喜欢薛芃,薛芃很信任他,如无意外,他们最终会走到一起。只不过薛芃在感情上慢热、迟钝,不喜欢改变,不想打破原有的相处模式。而陆俨,他太会为人着想,在感情上也有点保守,害怕迈出那一步,连朋友都做不了。至于我么,就在他们的关系达到一个平衡点时,试图趁虚而入。”

这番话落地,许景昕轻轻眨了下眼睛,在周珩这个角度,对着他的侧脸,刚好看到他睫毛在颤动。

然后,他转过头来,微微笑了。

这样的感觉是很奇特的,周珩看着他的眼睛,不仅看到了一些对过去美好的回味,也有唏嘘。

其实许景昕描述的故事非常简单,而且平凡普通,没有任何跌宕起伏,可这样的世界却是周珩感到陌生的,她也无法想象。

尤其是,当她听到许景昕讲述过去的情感拉扯,那有一种起伏难定的心境。

周珩还记得,她上一次就问过许景昕,他喜欢那个人么?

现在她知道了,那个人叫薛芃。

许景昕问,如何界定“喜欢”二字。

她意识到,他或许还不明白男女之情,倒不是因为有多纯情,大概只是还没开窍。

她又问他,想跟那个人睡觉么?

男人和女人对异性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女人或许可以停留在精神层面,会欣赏多一些,但男人潜意识中的最终目的就只有一个,无论他们嘴上说得多好听,骨子里都是希望占有。

周珩挪开目光,声音很低的说:“如果不是那次变故,你现在应该和那个叫薛芃的在交往,你的职位会上升,以你的能力,在禁毒支队一定会有建树,会得到重用。”

如果真是那样,那她也不会认识这个男人,此刻他们也不会坐在这里说话,她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柳婧的身份,不会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严重,不会……

周珩脑海中闪过一连好几个假设,直到许景昕打断她的思路:“这件事我后来非常冷静客观的分析过,如果我当初归队了,那么现在的我们应该早就分手了。我会升职,大概也会为自己的婚姻铺路,答应让队友们的介绍,娶一个愿意接受我工作性质的女人。这就意味着聚少离多,对方要为家庭多牺牲一些。”

“那爱情呢,没有向往或是憧憬过么?”周珩脱口而出,只是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以他们的经历,爱情简直就是浮云一样的存在。

许景昕笑道:“自然也是有的,不过是在青春期荷尔蒙最躁动的时候,后来过了也就过了。”

这话落地,隔了两秒,许景昕又问:“你呢?”

周珩下意识看向他,刚好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带笑的眼睛,对视了一瞬,她又错开,看向他处,说:“也许有吧,虽然我不记得十几岁时和‘周珩’还有许景烨的那些细节,但我想,我那时候应该是受他吸引的。”

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

就在周珩打算换个话题的时候,却听许景昕说:“十几岁的事不记得了,那后来在欧洲呢?你跟程崎。”

周珩回忆了片刻,才说:“那是一种就快要淹死了,却侥幸抓到一片木板的感觉。我当时觉得自己被放逐了,被放弃了,可能最终结果就是彻底疯掉,或者像是我母亲一样,病死在一栋陌生的房子里。我甚至觉得安妮总有一天会接到周家的命令,将我处置掉。那时候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连众所周知深爱着‘周珩’的许景烨也没有问过一句,似乎每个人都默认了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只有程崎,他来看过我。”

许景昕安静的听着,也试图勾勒出那样的场景,却不由得想到自己躺在医院里,任人宰割,叫天天不应的那段日子。

真是惊人的相似,他也是自生自灭的那个,能不能爬起来全靠自己,而且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这样的处理方式。

许景昕深吸口气,又问:“那后来呢,你回来以后,和他似乎就断了。”

“嗯。”周珩轻声道:“我们在欧洲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分手了。其实我们也没有正式在一起过,我们的相处也不像是情侣。说切断关系的,也是我。”

“为什么?”许景昕问。

周珩想了想,才道:“其实我不止一次的问过他,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为什么他可以经常来看我,还有能力躲过安妮的视线。还有他给我的感觉,不只是性格,还有气质的变化,我从他身上闻到了和过去不一样的气息,那是金钱和权力的味道,我对此太熟悉了。可程崎没有跟我透露一个字。”

“我不喜欢这样隐瞒、猜忌的感觉,加上我那段时间情绪一直不稳定,精神也脆弱,就更经不起疑神疑鬼了。我们之间的信任迟迟没有建立起来,到最后我听说周家要把我接回去了,就直接跟他摊牌了。他也没有反对,更没有不舍。我那时候就想,这样也好,大家都拿得起放得下,不拖泥带水,不藕断丝连,很痛快。”

“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在我们的生命里,总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排在前面,感情次序永远是最后的。他放不下一起长大的伙伴,我也放不下我母亲的死,我还要回周家拿回一切。”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时间不对,还是人不对,因为开始的不是时候,就没有然后了。

这话落地,又是一阵沉默。

幸而这两个同样被世界抛弃的可怜虫,并没有自怨自艾太久,毕竟都是冷静的人。

在互诉衷肠之后,周珩率先打破了沉默:“对了,晚上怎么办?”

她在意的是康雨馨。

许景昕说:“我和康雨馨说了,晚上不要打搅咱们。”

周珩抿了抿嘴唇,知道他们不是真的男女朋友,自然也就不会问“你不怕她误会么”这样的问题,事实上这样的“误会”才是眼下形势的最好遮掩。

许景昕又道:“我想今晚应该会有进展,如果你还会梦游的话。”

“其实……”周珩有些迟疑。

许景昕一顿:“怎么?”

周珩看了他一眼,纠结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决定问道:“你有没有怀疑过,我可能不只是梦游以及精神分裂,或许还有别的?”

许景昕眼里划过一丝惊讶。

周珩从他的情绪中抓住了一点端倪:“你是不是很早就猜到了,只是怕刺激我,怕我不接受,所以没有说。”

半晌,许景昕无声的叹了口气:“是。”

他回答的很直接,然后又问:“你怎么突然就想到了。”

周珩说:“也不是突然,我今天又和秦松聊了几句,我反复琢磨了他的话,再结合安妮和你给我看的监控视频,我怎么看都觉得梦游中的自己,不像是出于无意识的状态。当然,有时候我可能是无意识的,只是纯粹的梦游,可是我和你,还有安妮的一些对峙,我表现出来的都像是有意为之。那个‘我’脾气很坏,性格也很糟,她身上充满了刺,还经常挑衅,这怎么会是梦游呢。”

说到这,周珩深吸一口气:“但是说实话,我还是不太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秦松说的是对的,不仅是他,连我自己也需要多一点观察,才能进一步确认。而这件事,也就只有你能帮我。最主要的是……”

说到这,周珩顿住了,她的脸色也在瞬间有了改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中滑过一抹惊惧。

许景昕问:“什么?”

周珩闭了下眼,这才道出一直以来的疑问:“顾瑶对我和‘周珩’做过评价,在她看来,‘周珩’还有得救,而‘周琅’给她的感觉很糟糕。我想,顾瑶是不是早就看出了我的性格缺陷?还有,绑架案对我刺激是很大,但我的应激反应也只是针对那几天而已,在那之前的事我分明是记得的,可是很奇怪,我记得的部分和我后来想起来的部分竟然会发生错位,这令我也对自己的记忆产生过怀疑。但如果……如果有另外一个我,经历了那些事,那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许景昕跟着问:“你的意思是,你怀疑它一直都在,只是你不知道。”

周珩颔首:“我怎么都想不通我和‘周珩’的关系,还有我为什么要勾引许景烨,以及我很有可能参与了绑架案,这些事这么重要,我怎么会忘记。除非,那是另一个我做的。这些事的记忆就在我的潜意识里储存着,我虽然没有意识,但因为受到一些刺激,令我接收到了这些……我不知道这样解释是否合理,我到现在也只是瞎猜。”

许景昕半晌没言语,只是垂着眼睛,琢磨周珩提到的可能性。

周珩就盯着他,却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是认同,还是否定?

直到许景昕神情微动,说:“你的顾虑我明白了,等到晚上,我问问她。希望能问到你想知道的答案。”

周珩明显松了口气,可心里却跟着一紧,竟然也说不上是放心还是紧张。

她最终只点了下头:“好。”

……

直到太阳落山,周珩都没有在别墅里遇见康雨馨。

周珩下午一直在自己的卧室里翻看日记本,但毫无头绪,她的眼睛也越发疲倦,到了傍晚,许景昕叫她下楼吃饭。

康雨馨那时候已经在了。

一张餐桌,三个人,一男两女,晚饭的气氛无比诡异。

康雨馨说话时总是笑得阴阳怪气,看着周珩的眼神也非常不客气,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周珩没理她的夹枪带棍,也不想把力气浪费在这件事情上。

许景昕没有表态,对康雨馨的所有攻击都是冷处理,他大约也是清楚的,此时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康雨馨叨叨了好几句,却都像是打在棉花上,餐桌前的另外两人就像是聋了,她自讨没趣,到后来也就停了。

饭后,周珩主动留下来收拾厨房,顺便洗碗。

康雨馨跟许景昕去了书房,态度柔软了不少,还非常贴心的送上热茶,对自己想要毛遂自荐的用意毫不掩饰。

许景昕只喝了一口茶就放下了,然后就听康雨馨念叨了将近十分钟,如果将涉黑部分的生意交给她管理,对他有什么样的好处等等。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康雨馨能带来的好处,别人也可以,而且交给康雨馨,还有别人没有的坏处,可这部分她却只字不提。

至于许景昕的态度,倒是有些暧昧不明,他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就那样吊着康雨馨。

直到康雨馨有些沉不住气了,坐在他身边,用手抓着他的手臂,拿出非常女人的一面:“景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给个痛快啊。”

许景昕半阖着眼睛,似乎就是在养神。

康雨馨观察着他的态度,又自作聪明的想了想先前自己的表现,眼珠子一转,又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因为我之前对阿珩态度不好?我可以跟她道歉啊,我相信她不会往心里去的。或者这样,我保证以后都和和气气的对她,也不再过问你们的事,要是你需要我帮你们打掩护,或是做其他的事,你尽管说,我保证办的漂亮。”

许景昕终于睁开了眼,扫过她,顺势抽出手臂,随即起身去倒了杯水,头也没有回,就站在桌前摆弄药盒。

康雨馨从余光瞄到他拿出了一颗白色药片,随即折了回来,将两样东西放在茶几上,不紧不慢的笑道:“你的提议我会考虑,我也的确需要有人帮我,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评估。你也知道,这个位置有很多人在惦记,而且都是我爸过去的老朋友,我不可能不理他们的感受,直接放权给你,这样你也坐不稳。”

许景昕这意思,就等于是给她了!

康雨馨心中大喜,表情也有些收不住,顿时喜上眉梢:“你考虑的比我周到多了!是啊,如果你突然交给我,那些大佬啊前辈啊一定会反对,私下还会给我使绊子,那我肯定是焦头烂额。你也需要一段时间去安抚大家,让他们明白并接受,交给我有你的道理。我都懂,我可以等!”

许景昕笑意渐浓,点了下头,又用眼神示意桌上的水和药。

康雨馨立刻将两样东西拿起来,打算亲自伺候他服药,可没想到她的手都递到嘴边了,许景昕却摇了摇头,说:“给你吃的。”

康雨馨:“我?”

“嗯,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晚上不要打搅我们。放心,这是安眠药,不是毒品。不过就算是毒品,我想你也不会怕的。”许景昕微笑着说。

康雨馨当然不会怕,可这种要求她吃安眠药的举动,却令她感到不舒服。

“我……我保证不打搅你们,药就没必要吃了吧?难道你不相信我?”康雨馨说。

许景昕靠向沙发背,气定神闲的说:“吃不吃在你,我要的只是一个姿态,一个保证。”

康雨馨立刻没了话。

道理她是明白的,就算她能做到不打搅,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屋里,可对于许景昕来说,当然更放心一个睡死的人。

而事到如今,康雨馨也不敢在这点小事上跟他讨价还价,她有求于他,要是连吃片药都办不到,那刚才他答应的事指不定立刻就推翻了。

再者,她一年前对他做过什么,也正面临着清算,腿她是还不了了,但是下药这件事,她倒还可以“还”给他。

思及此,康雨馨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将药片放进嘴里,又喝了水,等到完全咽下去,张开嘴给他看了看。

许景昕的笑容里浮现一丝讥诮:“我劝你尽早回屋,这个劲儿上来的很快。”

康雨馨一言不发,算是忍了,直接走向门口,临出去前还落下一句:“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

转眼到了深夜,许景昕入睡了没多会儿,周珩的屋门打开了。

和上次一样,周珩直接推开他的房门。

许景昕靠坐在床头,在等她,却不知是就着这个姿势睡的觉,还是刚起来。

有所不同的是周珩,她抱着一个枕头,披着头发,来到床前,就非常不客气地坐上来,先是跪坐着看着他,随即又把枕头放下,将上身趴在枕头上,翘起双脚,大有一种促夜长谈聊心事的意味。

许景昕扫了她一眼,抬手按开小夜灯。

灯光虽然微弱,但骤然亮起,仍是让周珩适应了片刻。

她皱着眉眼,好像很不高兴,随即还瞪了许景昕一眼,跟他较劲儿。

许景昕观察着周珩,同时还记着她白天的话,遂将自己的警惕和防备暂时隐藏起来,扯了扯唇角,问:“想聊聊么?”

周珩盯着他,仿佛在思考,然后歪着头回:“聊什么呀?”

她这副模样透着点可爱,倒不像是二十六七岁的人。

“你。”许景昕言简意赅的回道。

周珩却说:“可我不想聊这个。”

许景昕又问:“那你想聊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周珩眨了眨眼,语气认真起来:“景烨哥哥,死了么?”

许景昕似乎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他说:“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他还活着,他活着会更有用。”

周珩纠结的皱着眉,又问:“那你能救他么?”

许景昕没有摇头,只是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我知道,我会救他。”

“程崎一定知道他在哪儿。”周珩突然说:“你去跟他说说。”

许景昕没有接话。

周珩又道:“要是我能见到他,我就自己说了,可我不是见不到吗?要不,你帮我带句话?”

许景昕问:“什么话?”

周珩想了想:“你就告诉他,只要他让景烨哥哥回来,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安静了几秒,许景昕缓慢点头:“如果我见到他,会帮你转达。”

周珩笑了:“谢谢。”

她的态度很真诚。

许景昕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后,坐起身。

两人的距离近了些,他含笑着问:“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周琅,还是周珩?”

这一次,沉默的反倒是她了。

周珩盯着那双眼睛,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表情也渐渐沉淀下来,流露出一丝藏在骨子里的野性。

许景昕审视着这一切,反倒有耐心陪她耗下去。

直到周珩再次咧开嘴,乐了,然后问他:“那你都叫‘她’什么呀?”

许景昕说:“我叫她阿珩。”

“哦,那你也可以这么叫我。”周珩说:“名字么,只是称呼罢了,我无所谓的。”

许景昕也跟着笑了:“她也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周珩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许景昕说:“她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一直在晚上,还是白天也出来过?”

听到这话,周珩的眼神渐渐变了,不仅锐利而且带了一丝厌恶。

许景昕一时不解,想要看清楚些。

然而周珩却坐起身,还用两只手撑在面前的床褥上,就这样倾身靠近他,眼睛亮的出奇:“这个问题,应该问她啊。”

怎么?

许景昕皱起眉。

周珩又一次弯了眼睛:“你也帮我带句话给她,这具身体好好的,为什么她非要跳出来分走一半呢?”

Chapter 28

周珩静下心来之后,已经以非常快的速度处理好自己的心路历程,换做其他人,八成要过好几天才会被迫接受现实。

而周珩到底不是一般人,索性也就不会介意许景烨的死活,更加不会在意自己又“克”死了一任未婚夫。

她不可能走明面,现在她和谁接触,都会引起各方的怀疑,这一点程崎也很清楚,所以就算她去找程崎,程崎也不会露面。

她要走,就只能走迂回路线。

除此之外,还有……

再说眼下许景烨这件事。

人都是自私的, 都最爱自己,而她自小长大都不是一个有奉献和牺牲精神的人,若她有, 在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环境下, 早就死一百次了。

周珩在办公室里静坐了一整天, 处理公事的效率极其缓慢,满脑子想的都是眼下的局势。

许景烨的死活她如今不是那么在意了,反正就这两种可能, 他活着会受到梁峰的折磨,不如死了,他死了也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再回来, 那她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28

本来么,在她意识到下一步要对付许家, 要分化许长寻和许景烨的关系时,就已经做好了她和许景烨会撕破脸, 会斗个你死我活的局面,而如今只是结局提前罢了。

她对此是有点惊讶, 也有点措手不及, 但当静坐了几个小时之后,当她逐渐接受这一事实之后, 便开始思忖起自己的得利之处。

从实际角度思考,眼下程崎一定在等她表态,若她不表态,这就意味着将主动权让出去,到时候梁峰那边如何抛出引子,将警察的调查方向引向周家,就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了。

可她怎么表态呢,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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